晨雾还未散尽,槿的指尖已沾满夜露。她提着竹篮穿行在蔷薇丛中,剪下带着晨露的蓝色阴雨月季时,墙头传来细碎的爪声。几只流浪猫正蹲在青瓦上望着她,为首的独眼三花猫尾巴轻摆——这是今日第一批访客。
皮皮开饭了,她轻声呼唤,布偶皮皮立即带领院内常驻的四猫两狗溜溜哒哒朝着猫狗食碗走去。当十三个食碗依次亮出,除了猫狗磕食粮的声音清脆外,整个小院静的出奇,
槿从井中打水时看见自己的倒影:褪色亚麻裙,绾发的竹簪,眼底总是含着没睡醒的雾气——任谁看去都是个寻常的莳花人。
唯有檐角悬挂的青铜风铃泄露秘密。每当夜深人静,那些刻着彼岸花纹的铃舌便开始自行摇动时,槿就知道该起身了
这是槿的第三重身份。七岁那年落水获救后,她就能看见雾影里的魂灵。最初是弥留的祖母坐在海棠树下缝补,后来是超拔既去来告别的魂魄。直到十三年前缺月之夜,有个穿绛色长衫的婆婆叩响木门:「幽冥司缺个引路人,姑娘天生阴阳眼,最合适不过。」
于是每月的朔望之夜,槿的梳妆台上会出现一张朱砂路引。她需点燃婆婆给的返魂香,沿着只有她能看见的萤火小径,引领迷途的魂灵渡过忘川。没有报酬,只有无尽的幽冥与暗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猫狗安康,花草茂盛……
今日有贵客。婆婆昨夜特意托梦,烟斗敲着青石阶叮当作响,「是位养了十七只猫的老先生,你得帮他把猫崽安置妥当。」
此刻夕阳西斜,槿正在绣一幅特殊的屏风。银针带着金线在绡纱上游走,绣出蜷睡在牡丹丛中的玳瑁猫,每一根毛尖都泛着夕晖。这是为即将到来的魂灵准备的归途路引——婆婆说,执念深的生灵需要熟悉的景象才肯渡河。
第三重身份最累人。
槿咬着线头喃喃。梦魇使者的职责总在子时降临,她必须潜入被噩梦困住之人的梦境。昨夜是个失去爱犬的孩子,她在梦里为对方幻化出永不落幕的草坪,金毛犬在那里永远追逐着飞盘。
夜色浓稠如墨时,槿点燃了返魂香。青烟聚成一道雕花门扉,穿缎面长衫的老先生抱着猫崽迈出,胸襟上还沾着猫毛。
「听说您最懂猫。」老人局促地护着怀里呜咽的小生命,「我放心不下这些孩子...」
槿递过绣屏:十七只都安排了好归宿。光影流转的绡纱上,每只猫都在自己喜欢的场景里打滚嬉戏。她轻声补充:三花在书店做镇店猫,玳瑁被钢琴师接走了,独眼的那位成了果园卫士——就是总来蹭饭的那只。
老人泪眼模糊地笑出来,怀中的猫崽忽然跃下地,化作星光奔向绣屏。当最后一点星光没入牡丹花丛,檐角风铃轻响,婆婆提着灯笼现身:做得漂亮,奖励你明年春天得到一株望舒玫瑰。
现实世界的难题却不会因超自然馈赠消失。次日清晨槿发现,虎斑豆豆叼回了被遗弃的奶猫,富贵则领来瘸腿的流浪狗。她望着见底的猫狗粮带苦笑,
转眼瞥见昨夜绣坏的试稿——误绣进去的幽冥萤火在绢布上流淌成星河。
她忽然福至心灵。要不然试试这个看能不能给猫狗换点食粮
新系列,《采灵集》意外畅销。绣着幽冥萤火的香囊能镇惊安眠,绘有引路蝴蝶的手账本成了失眠者的福音。最受欢迎的是定制梦境绣屏,人们将逝去宠物的照片寄来,换得它们在花海中永眠的画面。
订单数量不能太多,槿一双手做不过来,但槿知足惜福,,那夜槿梦见自己站在三岔路口。左侧小径涌动着雾影幢幢,是通往幽冥的引路灯;右侧道路铺满星光,连接着众人的梦境;中间那条开满月季的小径,布偶皮皮正蹲在尽头对她甩尾巴。
「小孩子才做选择。」婆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往她手里塞了把种子,「三条路都走,记得在不同路口换不同的鞋。」
槿依旧过着简单寡淡的三重生活。白日莳花卖画,薄暮喂养众生,深夜交替扮演梦境摆渡人与幽冥引路者。渐渐发现三者竟能相辅相成——幽冥的萤火成了画作点睛之笔,现实中的花草被带入梦境治愈他人,而梦魇使者的经历又化作绣屏上的故事。
白露那夜,暴雨倾盆,槿惦记着流浪街头的猫狗,披了件雨衣就冲了出去,打开院门,一溜猫狗现在门外,槿失神片刻,开门欢迎。
曙光初现时,槿瘫在蔷薇架下小憩。皮皮将毛毯拖过来盖在她身上,富贵叼走她指间将坠的绣针。朦胧中见婆婆坐在井边梳理银发,发梢开出的紫色朝颜花落在她掌心。
最难的路往往通向最光明处。老人的烟斗指点三条交汇的小径,你看——
槿睁开眼。晨光中只见猫狗环绕,鸟雀正啄食着她掌心的花种,昨夜救下的奶猫在胸口睡得正香。绣架上未完成的《三界万象图》自行生长着金线,幽冥萤火与现实花草在经纬间交织成虹桥,桥上有抱猫的老人对她颔首致意。
风铃轻响中,她忽然读懂了自己的命数——所谓三重身份,不过是同一颗心在三个世界的倒影。就像井水能映照月辉、云影与飞鸟,她亦能在三界之间从容穿行。
开饭。槿笑着起身,亚麻裙摆掠过沾露的草叶。当她舀起猫粮时,昨夜救下的奶猫轻轻咬住她的衣角,琉璃般的眼里盛着整个晨曦。
三条路都不是槿选择的,但三条路在槿的脚下延展成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