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小院进入冬季难免有点暗淡,但暖阁里却暖意融融,槿日日穿梭在小院的各个角落,重复着一日又一日的劳作。
作为作家,她出版过七本无人问津的小说;作为画师,她完成过数百幅不被理解的作品。世人只道她是个固执己见的平庸创作者,无人知晓每当夜幕降临,槿便不再是简单的作家与画师。
她是梦魇使者,穿梭于世人的噩梦之间;她是幽冥使者,连接着生者与亡者的界限。
此刻槿正凝视着面前新完成的画作——业海翻涌,无数魂灵在其中沉浮挣扎。她的画笔不仅勾勒形态,更捕捉了那些魂灵无声的哀嚎与绝望。这是她刚从一个濒死者的梦境中带回的景象。
“能利于他人就是最原始的修行。”槿低声自语,手指轻轻抚过画中一个正在下沉的魂灵。这句话是她多年来坚持的理由,是她穿梭于噩梦与幽冥之间的唯一慰藉。
但近来,槿开始恍惚。
昨夜,槿引导第十七个魂灵渡过冥河时,那年轻魂灵突然回头问她:“您做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他们值得您这样付出吗?”
槿没有回答,但问题如针刺入心中,整夜不散。
现实中,槿的作品再次被出版社拒绝。“太过阴暗”“不够商业化”“不符合市场趋势”,编辑们的评价如出一辙。
更让她无奈的是,那些以贬低他人为乐的人似乎总能找到她。网络上有人专门撰文嘲讽她的作品是“来自暗冥的涂鸦”,还有人说看了槿的书会做恶梦,
槿关闭电脑,走到窗前。院子里庭院灯昏黄暗淡,,冬夜里寒鸦的啼声带着悲切。她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知晓太多秘密的孤独,承担太多他人苦痛的孤独。
她想起地藏王菩萨的宏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千年万年过去,地狱何曾空过?业海何曾干涸?
一阵眩晕袭来,槿扶住窗框。这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灵魂的倦怠。多年穿梭于梦境与幽冥之间,见证无数痛苦与挣扎,却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那些被她从噩梦边缘拉回的人,转眼又陷入新的困境;那些她曾指引的魂灵,或许正在地狱某处继续受苦。这些顽固众生,难调难服。
“我的选择错了吗?”这个念头第一次完整地浮现。
槿走到画架前,铺开新纸。笔尖蘸满墨汁,却迟迟未落。她闭上眼,让自己沉入那片只有她能自由往来的领域。
业海无边无际,无数魂灵在其中沉浮。有些认出她来,伸出虚幻的手向她求救。槿一如既往地想要上前,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为什么?”她向虚空发问。
虚空中有声音回答,像是千万个声音的重叠:“各业自造,各需自度。你指引,而非代劳。”
这是地藏菩萨的教诲,她一直以为自己明白,此刻才恍然醒悟自己从未真正理解。
槿睁开眼,笔尖终于落下。不再是往常那种试图精确再现所见景象的画法,而是一种更为自由、更为随心的挥洒。墨色在纸上晕开,形成奇异的纹理,不再是单纯的黑暗,而是暗中有光,光中有影。
她画了整整一夜,不再试图记录什么,不再试图证明什么,只是让笔尖跟随内心的流动。
晨光熹微时,槿看着完成的作品,微微一怔。画面上依然是业海与魂灵,但视角完全不同——不再是俯视众生的角度,而是置身其中的视角。画面中隐约有一个身影,不是高高在上的救世主,而是众多魂灵中的一个,与众魂灵一同在业海中沉浮,却又在试图拉起身边的另一个魂灵。
最奇特的是,这幅画竟然自己在微微变化,墨色流动,光影转换,仿佛活的一般。
槿忽然明白了什么。她走到书架前,取出自己这些年的所有作品集,一页页翻看。从最初的生涩模仿,到后来的精确再现,再到最近的变化——她看到了一条自己从未注意到的演进轨迹。
她的作品从来不是为了记录幽冥之界的景象,而是她自身修行的外在显现。每一次创作,都是她对慈悲与度人理解的深化。
那些以贬低他人为乐的人?他们自有他们的业,自有他们的路。她不能,也不必为他们负责。
那些沉沉浮浮的魂灵?他们需要的是指引,而非代劳。真正的慈悲,是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力量度过自己的苦难。
槿再次提笔,在新的画纸上开始创作。这次她不再犹豫,不再自我怀疑。笔尖流转间,业海依然汹涌,魂灵依然挣扎,但画面中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希望。不是来自外部的拯救,而是源自内部的力量。
她依然是梦魇使者,依然是幽冥使者,依然穿梭于梦境与现实的边界。但她不再是为了证明什么,不再是为了改变什么,只是因为这是她的道路,她的修行。
窗外,天已大亮。槿放下画笔,看着自己的手——这双能绘出幽冥景象、能引导噩梦魂灵的手,此刻正平静地放在膝上。
地狱不会空,业海不会干,但她会继续前行。不是出于固执,不是出于责任,而是出于选择——每一个恍惚时刻后依然做出的选择。
槿微笑起来,那是在她脸上消失了许久的表情。她拿起画笔,在刚完成的画作角落签下一个古老的符号,那是幽冥使者之间的秘密记号,意为“前行”。
然后她继续工作,因为还有无数的梦需要指引,还有无数的魂灵等待度化,还有无数的画作等待完成。
能利于他人就是最原始的修行,而这条路,她才刚刚真正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