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天,到晚上还没停。
暖阁里只点了一盏灯,放在床头的矮几上,火苗被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晃晃悠悠,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扭曲着,像两个在挣扎的鬼魂。
林昭靠坐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手里攥着那个已经冰冷的盒子。萧凛坐在床边的绣墩上,背挺得很直,可肩膀是垮的,像扛着看不见的重物。
两人都没说话。
雨声填满了所有空隙——淅淅沥沥的,绵绵不绝的,敲在瓦上,落在石阶上,淌进排水沟里。偶尔有风大一些,雨点就砸在窗纸上,噼啪作响,像谁在用指甲不耐烦地刮。
“你记得吗,”林昭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掉,“在乱葬岗醒来那天,也下雨。”
萧凛抬起头,看着她。
“雨不大,毛毛雨。”林昭的眼睛望着帐顶,那里绣着祥云和仙鹤,在昏暗的光线里模糊成一团,“我躺在尸体堆里,浑身湿透,冷得骨头都在打颤。当时就想,要是就这么死了,也挺好,至少不冷了。”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盒子上“归墟”两个字:“可后来我没死。我爬出来了,偷了钱袋,去了码头,算了账……然后遇见你。”
她转过头,看向萧凛:“遇见一个装疯卖傻的王爷,浑身酒气,说要审问我。”
萧凛的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没笑出来:“你当时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堆……不可回收的垃圾。”
“本来就是。”林昭终于笑了笑,很淡,“可现在想想,要不是你把我捡回去,我可能早就死在哪个暗巷里了。”
“那不是捡。”萧凛纠正她,声音有些哑,“是……捞。像从水里捞起一根快淹死的浮木。”
浮木。林昭品味着这个词。是啊,她就是一根浮木,从另一个世界漂过来,卡在这个时代的泥滩上。然后有人把她捞起来,打磨,上漆,想让她变成船,去渡更深的河。
可现在,捞她的人说,你得把自己烧了,去堵那个漏水的窟窿。
“萧凛,”她叫他的名字,不是陛下,是萧凛,“如果我真的……不记得你了,不记得三娘,不记得苏姐姐,不记得我们一起做过的事,不记得江南的雨西北的雪,不记得天地坛上流的血……那我,还是我吗?”
萧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没回答,只是伸出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他的手很暖,掌心有茧,粗糙得硌人。
“我不知道。”他最终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我知道,如果你真的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剩了,那我守着这片江山……还有什么意思?”
“有意思。”林昭反握住他的手,用力,“有很多意思。有西北那些被救出来的教众,有江南等着新稻种的农户,有海防线上日夜操练的水兵,有榆钱胡同里偷偷递消息的百姓……这江山,不是我一个人的,也不是你一个人的。是所有人的。”
她喘了口气,胸口闷得慌:“你不能拿所有人的生计,去换我一个人……残存的那么一点点意识。那不叫换,那叫……劫掠。”
“可你也是这江山的一部分!”萧凛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没有你,就没有新政,没有清丈田亩,没有整顿漕运,没有那些被救的人!林昭,你还不明白吗?你不是浮木,你是……你是定盘的星!”
他说完,自己也愣了。定盘的星。这话太文绉绉,不像他会说的。可不知怎的,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林昭看着他眼里的血丝,看着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看着他紧握着自己手的那只手上凸起的青筋。她知道,这个男人是真的在害怕。怕失去她,怕到不惜赌上一切。
可她也怕。怕自己真的变成一具空壳,怕忘记他第一次握她手时的温度,怕忘记他受伤时强忍痛楚的表情,怕忘记他在天地坛上说“死生不弃”时眼底的光。
“还有七天。”她轻声说,“也许……还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萧凛急切地问,“天机阁都说只有两条路……”
“天机阁说的,就一定是全部真相吗?”林昭打断他,眼神锐利起来,“你忘了沈容的话?‘他们在豢养异星,等待收割’。如果天机阁真的只是想封印裂隙,为什么要‘养’我?为什么要等到我的‘星力’觉醒?为什么不能早点找别人?”
她越说越快,胸口那印记又开始发烫:“还有,如果封印真的需要斩断一切羁绊,那三百年前那位‘异星’,难道就没有牵挂吗?他是怎么做到的?笔记里说‘星魂镇海眼,肉身化尘烟’——如果肉身都化了,星魂靠什么镇?靠意念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出来,萧凛被问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那双因为激动而重新亮起来的眼睛。
“我一直在想,”林昭缓了口气,“‘钥匙’是开门的,也是锁门的。那锁门除了需要‘钥匙’,是不是还需要……‘锁芯’?如果‘归墟之眼’是锁孔,我手里的盒子是钥匙,那锁芯是什么?在哪里?”
她拿起那个冰冷的盒子,举到灯下看。木纹在火光里清晰可见,那些细微的纹路交错着,像某种古老的符文。
“使者说,封印只能维持三十年。”她继续说,“为什么是三十年?不是五十年,一百年?这个期限,是怎么算出来的?是不是因为……锁芯的能量,只够支撑三十年?”
萧凛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听懂她的意思了。
“你想找‘锁芯’?”他问。
“对。”林昭点头,眼神灼灼,“如果找到真正的锁芯,也许就不需要牺牲‘星魂’,也许用钥匙转动锁芯,就能真正锁死‘门’,而不是每隔几十年就扔一个人进去填窟窿。”
“可是锁芯在哪里?”萧凛皱眉,“天机阁没说,笔记里也没提。”
“也许……在海底。”林昭看向窗外,雨夜漆黑如墨,“在‘归墟之眼’的最深处。或者,在某个我们还没发现的‘裂隙’节点里。”
她转过头,看着萧凛:“我想去。不是去献祭,是去找锁芯。七天时间,足够我们去一趟海底。如果找到了,皆大欢喜。如果找不到……”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如果找不到,我们再想别的办法。至少,我们试过了。”
暖阁里又安静下来。雨声似乎小了些,变成了绵密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萧凛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眼底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看着她紧紧攥着盒子的、骨节分明的手。
他知道,拦不住。从来都拦不住。
“好。”他最终说,一个字,像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朕陪你去。”
不是“我”,是“朕”。是皇帝的身份,是江山的重量,是他能给的全部承诺。
林昭的鼻子忽然一酸。她别过脸,眨了眨眼,把那股热意逼回去。
“但有个条件。”萧凛接着说,“带上苏晚晴,带上最好的大夫和药材。路上如果撑不住,立刻返航。还有……”他看着她,“无论找不找得到锁芯,惊蛰前夜,我们必须离开‘归墟之眼’。不能……不能留在那里等。”
不能留在那里等死。他没说出口,但林昭听懂了。
她点点头,喉咙哽得说不出话。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真的停了。只有檐角残存的水滴,还在断断续续地往下落,嗒,嗒,像更漏在计数。
萧凛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湿冷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夜空依旧是黑的,但云层好像薄了些,能看见几颗极黯淡的星子,在缝隙里顽强地闪烁着。
“明天,”他说,背对着她,“朕就下令准备。水师最新造的‘潜蛟’号,可以下水了。那船用了西洋的密封技术,能潜到水下十丈,虽然时间不长,但也许够用。”
林昭“嗯”了一声。她看着他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里,宽阔,坚实,像一座山。
可她知道,山也会被风雨侵蚀,会被时间磨平。而她能做的,就是在山崩塌之前,找到那把真正的锁。
她把盒子贴回胸口。那里,印记还在发烫,但不再那么灼人,反而有种温润的暖意,像在呼应她刚才的决心。
而遥远的深海里,那只暗红色的巨眼,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瞳孔深处的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像在嘲弄,又像在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