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是在二月中造的。
不是那种威武的战舰，而是一艘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平底沙船。船身比寻常沙船宽了一倍，吃水却浅，甲板上竖着三根桅杆，帆是特制的双层硬帆，能在逆风中走“之”字。船头装了铁制的撞角，两侧各有六个可以开合的窗口——里面藏着改良过的喷火筒，用的是鱼油和火药的混合配方，不怕浪打。
林昭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归舟”。
二月十七，船下水那天，她站在船坞边的木台上看。春寒料峭，江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她裹着厚厚的披风，还是觉得冷，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药一直在吃，身体比在苗疆时好了些，至少能站住不倒了，但离“好”还差得远。苏晚晴说，这就像一间被火烧过的屋子，梁柱没塌，可墙上都是裂痕，稍大点的风吹过来，就可能哗啦一声散了。
船缓缓滑进江水里，激起浑浊的浪花。工匠们在船上忙碌地检查缆绳、调试帆索，吆喝声在空旷的船坞里回荡。林昭看着那艘船，心里想的是另一片更广阔、更凶险的水域——海。
“先生，”赵五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声音压得很低，“西北有消息了。”
林昭转过身，江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赵五递过来一张小纸条，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大典提前，定于二月廿五。石尊者昨夜现身黑风谷，亲赐‘圣粉’，教众狂热。另：谷中发现大量火油硫磺，藏于祭坛地下，疑与海上船队所购为同一批。”
二月廿五。林昭在心里算——今天十七，还有八天。
“孙大勇他们准备好了么？”她问。
“准备好了。调包用的假粉，按老巫师给的方子配的，颜色气味几乎一样。”赵五顿了顿，“但有个问题——石尊者身边多了四个戴青铜面具的护卫，寸步不离。据混进去的兄弟说，那四人……不太像活人。”
“什么意思？”
“走路没声音，呼吸声很轻，眼神呆滞。有人看见其中一个护卫的袖口破了，露出来的手腕皮肤……是青灰色的，还有尸斑。”
林昭心头一凛。她想起鬼哭岭那些灰白色的怪物，想起老巫师说的“腐肉养蛆”。如果石尊者真能操控被异矿彻底侵蚀的“东西”，那调包计划的难度就大了不止一倍。
“告诉孙大勇，安全第一。若事不可为，以破坏火油硫磺为首要目标。”她沉声道，“那些东西一旦爆炸，整个黑风谷都会变成火海。”
“是。”赵五点头，却又犹豫着没走。
“还有事？”
“海上……也有新消息。”赵五从怀里掏出另一张更小的纸条，“青蚨谍网在沿海的兄弟传信，三天前，有渔民在东海二百里外，看见过黑色的大雾。雾里……有光，绿莹莹的，还有……歌声。”
“歌声？”
“嗯。那渔民是个老海狼，他说那调子古怪得很，不是人唱的，像……像很多人在水里哼，声音闷闷的，听着心里发毛。他还说，雾散的时候，瞥见雾里有船影，很多船，排成奇怪的队形，往东南方向去了。”
东南。那是深海的方向，也是天机阁推算的“归墟之眼”可能存在的区域。
林昭感到怀里的盒子猛地一烫，烫得她胸口皮肤刺痛。她下意识按住，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那股灼热和……兴奋。是的，兴奋。盒子在兴奋，像猎犬闻到了猎物的气味。
“先生，”赵五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您……真的要去么？”
林昭没回答，只是看着江面上那艘已经扬起帆的“归舟”。帆是白色的，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很醒目，像一只展开翅膀的巨鸟。
“不去，难道等它找上门来？”她轻声说。
***
二月二十，萧凛来了。
他来的时候是深夜，没带仪仗，只穿了身玄色的劲装，披着斗篷，骑马从角门进的榆钱胡同。马蹄包了棉布，踏在青石板上只有沉闷的嗒嗒声。
林昭还没睡，正对着油灯看海图。图上用朱砂标注了几个可能的点，都是格物院那几个西洋传教士根据星象和洋流推算出来的“归墟之眼”大致方位。范围很大，像在大海里找一根针。
门被推开时，她以为是苏晚晴来送药。抬头看见是萧凛，愣了一下。
“陛下怎么……”
“别叫陛下。”萧凛摘下斗篷帽子，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眼睛却亮得很，“就今晚，我不是皇帝。”
他走到桌边，看着摊开的海图，手指点了点最东边那个红圈：“这里？”
“可能性最大。”林昭说，“但洋流会变，星象也会变，只能到了那边再靠盒子感应。”
萧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西洋舰队又来了。”
林昭手一颤，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迹。
“这次规模更大。”萧凛的声音很沉，“三十艘战舰，至少一万五千人。他们在琉球群岛补给后，直接往大晟沿海来了。探船回报，最迟三天后，前锋就能抵达舟山外海。”
三天。林昭脑子里嗡嗡作响。西北大典在五天后，西洋舰队在三天后，而她……原本计划两天后出海。
“他们是冲着‘裂隙’来的。”萧凛看着她，“或者说，是冲着你手里的‘钥匙’来的。西洋教廷把这东西称作‘恶魔之匙’，认为谁掌握了它，谁就能控制‘恶魔之门’。他们这次来，不是打仗，是……抢东西。”
抢东西。抢她怀里的盒子，或者，抢她这个人。
“所以你暂时不能出海。”萧凛说，“海上现在太危险。等水师击退西洋人……”
“等不了。”林昭打断他，声音有些发颤，“陛下，黑石教的大典在五天后，他们要用五千信徒和大量火油硫磺献祭，强行炸开裂隙。如果让他们成功，哪怕只是一条缝，海底那个东西就可能钻出来一点——到那时候，西洋人抢不抢钥匙，还有什么区别？”
萧凛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模糊。
“我知道水师压力大。”林昭放软了语气，“所以我不需要护航，我一个人去。‘归舟’速度快，目标小，趁西洋舰队主力被水师吸引，我可以从侧翼绕过去。”
“一个人？”萧凛的声音陡然提高，“你现在的身子，一个人去深海？林昭，你是在找死！”
“那怎么办？”林昭也提高了声音，胸口剧烈起伏，“坐在这里等？等西北炸了，等海底的东西爬上来，等西洋人打上门？陛下，我们没时间了！”
两人对峙着，空气里像有火星在劈啪作响。窗外传来野猫凄厉的叫声，一声又一声，像婴儿在哭。
许久，萧凛先败下阵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全是血丝：“好，你去。但朕跟你一起去。”
“不行！”林昭脱口而出，“你是皇帝，你得坐镇中枢，水师需要你指挥，朝堂需要你镇着……”
“裴照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萧凛打断她，“水师交给他。朝堂……让他们吵去。朕这辈子，还没任性过几次。”
他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死了，拔不出来。
林昭看着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她扭过头，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不值得。为了一把不知道能不能锁上的‘锁’，赔上一个皇帝，不值得。”
“值不值得，朕说了算。”萧凛走到她面前，伸手，很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指尖冰凉，带着夜风的寒意，“阿昭，你记不记得在天地坛，我们说过什么？”
死生不弃，永不相负。
林昭喉头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以，别想一个人去。”萧凛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两天后，朕在‘归舟’上等你。西洋舰队那边，朕会安排水师佯攻，吸引他们注意力。西北……就看孙大勇他们的了。”
他说完，转身要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下：“对了，那个老农送来的米，朕尝了。很香。”
门开了又合，带进一股寒气。
林昭站在原地，许久没动。桌上油灯的火苗晃了晃，忽然爆开一个灯花，噼啪一声，很响。
她低下头，看见海图上的墨迹已经干了，那团污渍像一只眼睛，沉默地凝视着她。
而怀里那个盒子，正随着她心跳的节奏，一下，一下，缓慢而坚定地搏动着。
像战鼓，也像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