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是闭眼后那种带着微光的黑暗，而是绝对的、纯粹的、连意识都仿佛要融化其中的黑暗。
林枫盘膝坐在静室中央，周身没有任何光源，连窗棂缝隙都被苏月如亲手贴上了厚厚的黑色绒布，确保外界一丝光亮也无法渗入。这是“镇魂静室”，专为压制心魔、抵御外邪而建，四壁镌刻着古老的静心符文，此刻正散发着微不可查的清凉气息。
但，没用。
体内的那股悸动，并非来自外界。它从最深沉的意识之海中滋生，如同最污浊的淤泥翻涌上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甜腥。
是龙怨晶。
那块自栖龙镇起就伴随着他，助他破开第一道灵锁，又在无数次险境中提供力量的暗紫色晶体，此刻正像一颗腐烂的心脏，在他气海深处缓慢、沉重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泵出粘稠的黑色雾霭，丝丝缕缕，顺着经脉逆流而上，侵入四肢百骸，更渗入识海。
四把“钥匙”——潮汐石、不动心莲、长生藤种、冰封之忆——安静地悬浮在气海四周，散发着各自的微光，试图中和、驱散那些黑雾。潮汐石的蔚蓝试图冲刷，心莲的纯白试图净化，藤种的混沌试图吞噬，冰忆的剔透试图冻结。它们确实减缓了黑雾蔓延的速度，但也仅此而已。四钥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共鸣，这种共鸣非但没有彻底压制龙怨，反而像是一种奇异的“调和”，将龙怨晶那股纯粹的、暴虐的、毁灭的怨念，调和成了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邃、也更加…难以抗拒的东西。
它不是愤怒，不是憎恨，而是一种冰冷的、高高在上的…漠然。
对生命的漠然，对痛苦的漠然，对规则的漠然，对一切束缚的漠然。
林枫紧闭双眼，额角青筋跳动，冷汗早已浸透单衣。他在与那股不断滋生的漠然对抗，用铁教头牺牲时那灼热的眼神，用石猛毫无保留的信任，用苏月如沉静目光下的关切，用破晓据点那些仰望他、依靠他的面孔…用所有温暖的情感作为堤坝，阻挡着黑色潮水的侵蚀。
“守住本心…灵台清明…我是林枫…我是…”
他反复默念，声音在空旷的静室中低微如蚊蚋。意识却开始不受控制地飘荡，像是被投入湍急的暗流，身不由己。
黑暗褪去，眼前是刺目的光。
林枫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高耸的祭坛之上。祭坛以无数洁白如玉的骨骼垒砌而成，在血红的天空下泛着诡异的光泽。脚下，是黑压压、无边无际跪伏的人群。他们穿着破烂，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像是一群等待宰割的牲畜。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还有恐惧、绝望、以及一种病态的…崇拜。
他低头，看见自己身上披着玄黑为底、绣着狰狞龙纹的华贵长袍，手中握着一柄样式奇古、吞吐着暗红血芒的长剑。剑身沉重，却又仿佛是他手臂的延伸，传来一种血脉相连的、令人战栗的强大感。
不，不是他的手臂。
他想要松开手，五指却纹丝不动，反而将剑柄攥得更紧。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从剑身传来，流遍全身，带来无与伦比的掌控感和…毁灭欲。
“时辰已到——！”
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在祭坛下高喊。是开阳长老？不，那张脸扭曲而谄媚，是开阳长老，却又不是。他佝偻着身子，脸上带着林枫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敬畏与讨好。
“请尊主行祭！佑我圣教，万世永昌！”
“请尊主行祭！”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从脚下的人群中爆发，那些麻木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狂热的火焰，他们嘶吼着，渴求着，仿佛献祭的不是他人的生命，而是通往极乐的门票。
林枫感到“自己”抬起了手，血芒长剑指向祭坛中央。那里，绑着几个人。
当看清那几张面孔时，林枫的意识发出无声的尖叫。
是石猛。他魁梧的身躯被漆黑的锁链穿透肩胛骨，吊在半空，鲜血顺着铁链滴落，在白玉般的骨坛上溅开刺目的花。他低着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脸，但林枫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宁折不弯的悍勇之气，正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
是苏月如。她跪坐在一旁，素白的衣裙沾染了血污，脸色苍白如纸，嘴角却有未干的血迹。她抬起头，看向祭坛上的“林枫”，那双总是冷静睿智的眼眸里，此刻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哀，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细微的祈求。
是荆。他像一头被困的孤狼，沉默地蜷在角落，断刀落在不远处，身上布满伤痕。他没有看“林枫”，只是盯着脚下的某一点，仿佛那里有他全部的世界。
还有…铁教头？不，铁教头已经死了。那是…沐清音？那个东海潮汐神殿的圣女，此刻也沦为阶下囚，眼神涣散。
“不…停下！这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林枫在心底狂吼，拼命想要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但他像是一个被困在自己躯壳里的幽魂，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自己”的嘴唇动了，发出冰冷、漠然，仿佛金铁交击般的声音，响彻整个祭坛：
“今日，以此等叛逆血肉魂魄为祭，铸我不朽龙庭，开万世太平。”
“祭——！”
长剑挥落。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轻微得令人心悸的、利物切入肉体的“嗤”声。
石猛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向祭坛，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喷出一口夹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头颅无力地垂下。
苏月如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滑落，滴在血污之中，无声无息。
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彻底归于沉寂。
“不——！！！”
林枫感到自己的灵魂在那一瞬间被撕裂。无边的剧痛、悔恨、愤怒、绝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疯狂地冲击着这具躯壳的束缚，想要阻止，想要挽回，哪怕同归于尽！
但“自己”只是漠然地看着剑下的尸骸，看着那迅速失去生机的熟悉面孔，然后，缓缓抽回了长剑。暗红的血顺着剑脊流淌，滴落在祭坛上，渗入那森白的骨骼之中，发出“滋滋”的轻响，仿佛在畅饮。
祭坛下，人群爆发出更加狂热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血色的天穹。
“尊主神威！万世不朽！”
“哈哈哈哈！”开阳长老，不，那个扭曲的、谄媚的怪物，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发出癫狂的大笑，“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这就是反抗者的下场！这就是与尊主、与龙庭为敌的下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哈哈哈哈！”
“林枫”缓缓转过身，俯瞰着脚下蝼蚁般的众生。那双眼睛，曾经明亮、坚定，此刻却只剩下无尽的幽深与冰冷，倒映着血色的天空和疯狂的子民。力量，无与伦比的力量在体内奔腾，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脚下颤抖。众生生死，皆在己手。这种感觉…如此美妙，如此…令人沉醉。
一丝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在那冰冷的嘴角勾起。
那是…满足？愉悦？
“不！这不是我！滚出去！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林枫的意识在咆哮，在燃烧，却无法撼动这具躯壳分毫。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享受着那血腥的崇拜，感受着那掌控一切的、冰冷的快意。
就在这时，祭坛边缘，一个蜷缩在阴影里、之前未曾注意到的小小身影，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孩子，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清澈得像是没有被这污浊世界沾染分毫。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块脏兮兮的、缺了角的饼，茫然地看着祭坛上发生的一切，看着那几具渐渐冰冷的尸体，看着高高在上的、黑袍的“神明”。
然后，他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小小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悲伤。他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冲刷着脸上的污垢，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那泪水，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烫穿了血色天空的虚假，烫穿了狂热欢呼的喧嚣，也烫穿了“林枫”眼中那层冰冷的漠然。
“林枫”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那双冰冷的眼眸，第一次，落在了那个孩子身上。
孩子的目光，也怯生生地，对上了“林枫”的视线。那清澈的瞳孔里，倒映出的，不是威严的神明，不是暴戾的君主，而是一个…陌生的、让他感到无比害怕和…难过的大哥哥。
孩子的嘴唇再次动了动，这一次，林枫“听”到了，不是用耳朵，而是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的声音，微弱，颤抖，却清晰无比：
“林…林枫哥哥…你为什么…要杀石猛大叔…和苏姐姐啊…”
“你不是…说要带我们…找到不用害怕的世界吗…”
“你说话…不算数…”
“骗子…”
“大…骗子…”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钝刀子，狠狠捅进林枫的灵魂，然后反复搅动。
“我…我不是…我没有…”林枫的意识在哭泣，在哀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孩子眼中那迅速熄灭的光，那被彻底摧毁的信任和希望，感觉自己正在被无形的力量凌迟。
“林枫”握着剑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起来。那冰冷漠然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一丝剧烈的、混乱的、属于林枫本人的痛苦和挣扎，从那裂缝中汹涌而出。
“啊——！！！”
祭坛上的“林枫”，突然抱着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咆哮！
血色的天空开始龟裂，狂热的欢呼变成惊恐的尖叫，洁白的骨坛渗出污血，整个世界都在崩溃、扭曲！
“滚出去！从我身体里滚出去！这不是我的道！这不是我要的力量！”
林枫的意识燃烧起来，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疯狂冲击着那层冰冷的桎梏。他想起东海沐清音在晨曦中的微笑，想起西域佛国遗迹的宁静石刻，想起南山脉青木公讲述枯荣时的淡然，想起北境巫祭婆婆那句“诸相非相”…
还有…还有铁教头最后推开他时，那声嘶力竭的呼喊：“走啊！带着大家…活下来！”
活下来…不是这样活着！
不是踩着同伴的尸体，不是沐浴着无辜者的鲜血，不是成为自己曾经最憎恨的那种存在！
“我林枫…此生…只为破锁！只为…守护！”
“龙怨也好，力量也罢！休想操纵我的心志！”
“给我——破！”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灵魂深处炸开了。那层冰冷坚硬的、属于“暴君林枫”的外壳，寸寸碎裂！祭坛、血天、欢呼的人群、开阳扭曲的脸、孩子的泪眼…一切幻象，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哗啦啦彻底崩碎！
“嗬——！”
静室中，盘膝而坐的林枫猛地睁开眼睛，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向前喷出一口暗红色的、带着腥甜气息的淤血。
血滴落在面前冰冷的地面上，迅速渗开，颜色暗沉，却不再有那种令人心悸的怨毒之意。
他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滑落，身上的单衣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而出。灵魂深处传来的剧痛和虚脱感，让他几乎坐不稳。
但眼睛，是清明的。
那股冰冷的、掌控一切的漠然感，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劫后余生的剧烈心悸，和一种近乎虚脱的清醒。
幻象…是幻象…
石猛没事，苏月如没事，荆没事，大家都没事…
他颤抖着抬起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指尖冰冷。那幻境太过真实，每一个细节，每一分情绪，尤其是最后那孩子清澈绝望的眼神和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深深刺入他的心底，留下难以磨灭的寒意。
那不是简单的噩梦，那是龙怨晶结合他内心最深层的恐惧——对力量的迷失，对责任的辜负，对成为自己所反抗之物的恐惧——所孕育出的最恶毒的毒果。是心魔，是他修行道路上必须跨过的劫。
“哈…哈哈…”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泪意，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
他赢了。
至少在刚才那一刻，他守住了本心，将那股试图吞噬他的黑暗推了回去。
但他也知道，危机远未解除。龙怨晶的侵蚀只是被暂时击退，四钥的共鸣与龙怨之间的诡异平衡，仍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刚才的幻象，是警告，也是最严厉的拷问。
当拥有足以掌控他人生死的力量时，你，还会是原来的你吗？
当守护的代价，是必须做出残酷的抉择，甚至手染鲜血时，你的道，还能坚持吗？
当所有人都仰望你、依赖你，将希望和重量压在你肩上时，你是否会被那无上的权柄诱惑，渐渐遗忘初心？
林枫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刚才在幻境中，当他看到石猛、苏月如倒下的那一刻，当他听到那孩子绝望的质问时，那种灵魂被撕裂的痛苦，真实无比。
那痛苦，比死亡更可怕。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细微的刺痛，却也让他更加清醒。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身体，重新摆好五心朝天的姿势，试图引导体内紊乱的气息。
静室依旧黑暗，符文依旧散发着微光。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在心底变得模糊，就再也回不去了。而有些道路，注定布满荆棘，每一步，都可能踏向深渊，或者…通向光明。
他闭上眼，不再抗拒那残留的恐惧与寒意，而是让它们沉淀在心底，化为最清醒的警钟。
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