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峰下,校场。
晨雾尚未散尽,三千新兵已在场上列队。说是“列队”,实则歪歪斜斜,松松垮垮。有打哈欠的,有交头接耳的,有提着刀枪不知所措的,甚至还有几个靠在兵器架上打盹的。
这是破晓组织三月前在附近州府新募的兵员。说是“兵员”,其实成分复杂:有逃荒的流民,有破产的农户,有被宗门驱逐的学徒,甚至还有几个脸上带疤、一看就绝非善类的江湖客。他们穿着统一的土灰色号衣,但怎么看都像一群刚被强拉来的壮丁,与“兵”这个字相距甚远。
校场高台之上,开阳长老负手而立,花白长须在晨风中微微飘动。他身后站着数位元老派的骨干,个个面无表情。台下,破晓组织数百精锐老兵已列成森严战阵,枪戟如林,杀气隐现。那是“七星战阵”,是破晓立足多年的根本之一,由开阳长老亲自调教多年,曾屡次在对抗御龙宗围剿中正面击溃数倍于己的敌军。
“林尊主,”开阳长老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这三千新丁,便是你第二关的考题。十日之内,将他们练出个模样。十日后,就在这校场之上,与你面前这三百七星卫,演练攻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站没站相的新兵,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规则很简单。新兵为攻,七星卫为守。半个时辰内,若你这三千人能冲破七星卫防线,触及后方那面令旗,便算你过关。若不能……”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新兵们面面相觑,脸上多是茫然和不信。让这群乌合之众,去冲击那三百个看起来就能以一当十的铁血老兵?还要在十天内?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就连观礼的许多中立派和新生代头领,也都暗自摇头。这哪里是考验,这分明是刁难。
石猛站在林枫身侧,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滚圆,拳头捏得咯咯响,低吼道:“头儿,这老匹夫欺人太甚!三千散兵对三百百战精锐,还只给十天?俺看他是存心不想让你过关!”
苏月如黛眉微蹙,她心思更细,低声道:“恐怕不止是兵力对比悬殊。你看那些新兵,眼神涣散,毫无斗志,甚至彼此间多有戒备嫌隙。要整合他们,比练兵本身更难。开阳长老此举,怕是意在让你知难而退,承认自己只擅个人武勇,不通领军之道。”
林枫静静听着,目光从台下三千张或麻木、或狡黠、或惶恐的脸上扫过,又望向对面那三百名如同铁铸般沉默肃立的七星卫。他们气息相连,目光坚定,站在那里便是一座山,一道墙。
“开阳长老,”林枫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校场,“这三千人,我可有权全权处置?包括奖惩、编练,乃至……淘汰?”
开阳长老眼中精光一闪:“既交予尊主,自然全权由你。十日之内,老夫绝不干涉。十日之后,校场论兵,一较高下。”
“好。”林枫点点头,不再多言,迈步走下高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元老派多是冷眼旁观,甚至带着些许嘲弄;中立派则好奇这位年轻的尊主会如何下手;新生代和一些受过林枫恩惠的部属,则不免捏了把汗。
林枫径直走到三千新兵面前。他走得很慢,目光平静地与他们一一对视。有人下意识避开,有人梗着脖子与他对视,更多人则是麻木。
他停下脚步,朗声道:“我知道你们来自哪里。有活不下去逃荒来的,有被欺压得活不下去的,有走投无路来混口饭吃的。”他的声音没有刻意拔高,却奇异地压下了场中的嘈杂,“在这里,你们过去是流民、是农夫、是走卒、甚至是……别人眼中的渣滓,都不重要。”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但既然穿上这身衣服,站在这里,从这一刻起,你们就只有同一个身份——破晓的兵!是兵,就要有兵的样子!”
“兵的样子?”队伍里,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胸膛刺青的彪形大汉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我说这位……尊主大人,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可也没听说,十天就能把一群叫花子练成天兵天将,去跟那边铁疙瘩碰的。这不明摆着让兄弟们去送死吗?”
这话引起了一阵低低的附和和骚动。许多新兵眼里露出同样的疑虑和不满。
石猛大怒,就要上前,被林枫抬手拦住。
林枫看向那大汉,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以前做什么的?”
大汉一愣,随即梗着脖子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王彪!以前在沧澜江上混饭吃,兄弟们给面子,叫声‘混江龙’!”
“水匪?”林枫点点头,语气听不出褒贬,“能在沧澜江上立足,想必水性不错,手上也有点功夫,也有几分胆色。”
王彪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有些摸不着头脑,哼了一声没接话。
“你觉得这是送死?”林枫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所有人,“觉得我让你们十天去冲阵,是以卵击石,是让你们去填命?”
无人应声,但沉默已是答案。
“或许吧。”林枫竟点了点头,这让所有人都是一愣。“如果你们十天后,还是现在这般模样,一盘散沙,各怀心思,那的确是送死。三百七星卫,不用一刻钟,就能把你们三千人冲得七零八落,躺满这校场。”
他的话语冰冷而直接,像一盆冰水浇在不少人头上。
“但,”林枫的声音陡然提高,带上了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道,“如果有人告诉你们,只要你们肯听话,肯拼命,肯把后背交给身边的人,十天后,你们就有机会,把那面旗,插在那些精锐老兵守护的阵地上——你们,敢不敢信?敢不敢试?”
校场上死一般的寂静。新兵们眼神变幻,有不信,有怀疑,但也有一丝被话语激起的、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光。
“我不懂什么高深的练兵之法。”林枫继续道,声音沉静下来,却更显力量,“我只知道,想活,就得抱成团!想赢,就得听号令!想不被人当狗一样踩在脚下,就得自己先挺直腰杆,握紧手里的刀!”
他指向校场边缘,那里堆放着木制兵器,以及一些负重沙袋、粗大原木等物。“看见那些了吗?从今天起,你们的命,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你们身边站着的人,可能是你活下去的倚仗,也可能是害死你的累赘。怎么选,看你们自己。”
“现在,”林枫目光如电,声震全场,“告诉我,有没有人,觉得自己是废物,是烂泥,扶不上墙,现在就给我滚出这个校场!破晓不养闲人,更不养怂包!”
“有没有人,宁愿回去继续当流民,当佃户,当水匪,当那朝不保夕、任人宰割的蝼蚁?”
“有没有人,连试试的胆子都没有?!”
三声喝问,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厉,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
王彪脸上横肉抖动,瞪着林枫,胸膛起伏。他周围那些原本身形猥琐、目光闪烁的新兵,似乎也被这话激得脸上发红,呼吸粗重起来。
“他娘的!”王彪忽然啐了一口,猛地踏前一步,吼道,“老子烂命一条,在沧澜江上也是刀头舔血!反正都是拼命,在这儿拼,好歹有口饱饭,死了说不定还能留个名!老子干了!”
“对!干了!”
“拼了!大不了碗大个疤!”
“总好过回去饿死!”
有人带头,压抑的情绪顿时被点燃。吼声起初杂乱,渐渐汇成一片。虽然仍有许多人目光犹疑,但至少,那股死气沉沉的麻木,被打破了。
林枫脸上没有丝毫得意,只有一片冷肃。“光会吼没用。石猛!”
“在!”石猛大步上前,声如洪钟。
“这些人,交给你。按最狠的练!十天内,我要看到他们的骨头硬起来,血性烧起来!”
“得令!”石猛兴奋地搓着大手,目光扫过这群新兵蛋子,如同饿狼看到了羊群。
“苏月如。”
“在。”苏月如盈盈一礼。
“我需要所有新兵的详细名册,籍贯、特长、过往经历,越细越好。天黑之前,整理成册给我。”
“是。”苏月如领命,立刻带人去了。
林枫又看向一旁沉默寡言的荆。“荆先生,你眼力毒,帮我看看,这些人里,有没有可造之材,或者……别有用心的。”
荆微微颔首,身影悄然没入人群阴影之中。
安排已毕,林枫不再看那些新兵,转身对高台上的开阳长老及众人拱手:“练兵伊始,杂务繁多,恕林枫先行一步。十日后,校场再见分晓。”
说罢,他竟真的转身离去,将偌大一个校场和三千新兵,留给了摩拳擦掌的石猛。
开阳长老望着林枫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校场上已经开始被石猛吆喝着跑圈、顿时叫苦连天的新兵队伍,花白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对身旁人道:“且看十日。”
接下来的日子,天枢峰下的校场变成了人间炼狱。
石猛得了将令,那是真往死里练。他本就是从最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太知道怎么对付这些兵痞、流民。他不懂什么高深阵法,就认一个死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听话的,有肉吃;偷奸耍滑的,鞭子伺候;敢炸刺的,他亲自上场“切磋”,保证“切磋”到你心服口服。
第一天,就是最简单的站队列,跑步。站,要如松如枪,纹丝不动,烈日下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倒下一个拖走一个。跑,身负二十斤沙袋,绕校场百圈,跑不完不许吃饭。一天下来,三千人瘫倒大半,哀嚎遍野。王彪仗着有把子力气和凶名,起初还想挑衅,被石猛拎出来,不用灵力,纯凭体魄,三拳两脚揍趴下之后,也老实了。石猛揍人专挑疼却不伤根本的地方下手,一边揍一边吼:“就你这三脚猫功夫,也配叫‘混江龙’?沧澜江里的王八都比你劲大!”
晚上,林枫的营帐里灯火通明。苏月如将整理好的名册送来,分门别类,条理清晰。谁曾是猎户,箭术不错;谁做过铁匠,臂力过人;谁识得几个字,心思活络;谁疑似有其他势力背景,需要留意……一目了然。
林枫仔细翻阅,不时询问。他看的不只是特长,更是性格,是经历,是这些人眼底深处尚未完全熄灭的那点火。那个沉默寡言、却被标注“前边军斥候,因得罪上官逃亡”的瘦小汉子赵三;那个虽然怯懦、却因照顾同乡病弱而被记录的年轻后生李狗儿;甚至包括那个桀骜不驯的王彪……
“头儿,按你这练法,别说十天,怕是三天就得跑一半人。”石猛灌了一大口水,抹了把嘴道。
“跑了的,不是我们要的人。”林枫头也不抬,“剩下的人,才是胚子。猛子,练的不只是他们的身子骨,更是他们的心气,他们的胆。一群绵羊,练一百年也是绵羊。我要的,是狼,是哪怕暂时是土狗,也要有敢对虎豹呲牙的狼性!”
第二日,练协同。两人一组,扛着数百斤重的原木奔跑,一人摔倒,全组受罚。开始是互相埋怨,甚至厮打。石猛不管,只罚。罚到后来,为了少受罪,不得不互相搀扶,互相鼓劲。粗重的原木压在肩上,磨破了皮,压弯了腰,却也让原本陌生甚至敌视的肩膀,靠在了一起。
第三日,练听令。石猛那破锣嗓子成了所有人的噩梦。前进,后退,集结,散开……简单的号令,重复千百遍。反应慢的,做错的,立刻就是鞭子或者加倍训练。枯燥,乏味,却让混乱的队列,渐渐有了雏形。
第四日,林枫来了。他不再看整体,而是将苏月如和荆筛选出的那百来个“有点意思”的人单独拎出来。他亲自示范最简单的劈砍、格挡、突刺。动作简单到枯燥,要求却苛刻到变态——角度、力道、速度,分毫不差。他不用灵力,仅凭肉身力量和对力量的控制,一板一眼,却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战场上,花里胡哨的死得最快。”林枫的声音平淡,“把最简单的动作,练到成为你的本能,练到闭着眼睛也能做对,你才能活下来。”
他亲自纠正每个人的动作,手把手地教。那个前斥候赵三,在练习隐蔽和突击时,露出了连他自己都惊讶的天赋。林枫当场将他提为小队头目。王彪力大势沉却失之粗疏,林枫便让他专注练习“崩”和“震”两种发力,化繁为简。
晚上,林枫会带着酒和肉,去到各个营房。他不谈大道理,只问家里几口人,为何来这里,怕不怕死。有人哭诉活不下去,有人咬牙切齿说恨透了御龙宗,也有人直说就是为了口饭吃。林枫听着,偶尔点头,偶尔拍拍对方肩膀。酒是劣酒,肉是粗肉,话是糙话,但一种微妙的东西,在酒气和烟气中,慢慢滋生。
第五日,开始合练最简单的“三才阵”。三人一组,攻防一体。起初配合得一塌糊涂,自己人绊倒自己人的笑话层出不穷。石猛气得跳脚,骂骂咧咧。林枫却耐心得很,一遍遍讲解,一次次示范,强调信任和配合。他让王彪、赵三、还有一个臂力惊人的铁匠刘大锤组成一队,亲自与之对练。不用灵力,只凭战阵配合,竟然在石猛手下支撑了十余招不散。这让三人大受鼓舞,也让其他人看到了希望——原来配合好了,真的能变强。
第六日,第七日……训练强度与日俱增,但逃兵反而越来越少。因为在这里,他们虽然苦,虽然累,虽然动辄挨骂挨打,但却能吃饱,能穿暖,能感觉到自己一点点在变强,能感觉到身边那些原本漠不关心的人,渐渐成了可以依靠的“自己人”。更重要的是,他们从那位年轻的尊主身上,从那个凶神恶煞却赏罚分明的石教头身上,感觉到了一种不一样的东西——一种把他们当“人”看,而不是当“耗材”的东西。
第八日,林枫开始加入对抗训练。他将三千人分成六队,每队五百,互相攻防。木刀木枪,裹上厚厚的布,蘸上石灰。被击中要害者“死”,退出演练。胜者有肉,败者只有粥。对抗从一开始的乱打一气,渐渐有了章法,懂得了掩护,懂得了配合,甚至有了简单的战术。
王彪那队仗着勇猛,横冲直撞,却屡中埋伏,被赵三那队擅长袭扰和陷阱的队伍耍得团团转。刘大锤那队则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林枫和石猛、苏月如、荆四人,分居四角高台,静静观察,记录每个人的表现。
第九日,最后一次合练。林枫将三千人重新打散,混编。以王彪、赵三、刘大锤等表现出色者为骨干,搭建起基本的指挥框架。演练的不再是简单冲杀,而是预设了各种复杂情况:遭遇箭雨如何,侧翼被袭如何,阵型被破如何……
夜幕降临,校场上火把通明。三千人静静地站着,虽然依旧比不上对面那三百七星卫的肃杀整齐,但眼神已然不同。少了惶惑与麻木,多了些坚毅与凶悍。身上带着训练留下的淤青和伤痕,衣衫被汗水反复浸透又晒干,硬邦邦的,却让他们看起来更像一把出了鞘、磨出了刃的刀,虽然粗糙,却已见锋芒。
林枫站在他们面前,沉默了很久。火光照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明天,就是第十天。”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对面,是三百七星卫。是破晓最锋利的刀,最坚固的盾。他们每个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你们怕不怕?”
校场上寂静无声,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许多人的喉咙滚动了一下,但没有人后退,没有人移开目光。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心里还是没底。”林枫缓缓道,“练了十天,就去碰这样的精锐,看起来是以卵击石。”
“但我要告诉你们,”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这世上,没有什么天生的精锐!他们也是从一个馒头、一碗粥,从一次次摔倒又爬起来,从相信身边的人才活下来的!”
“明天,你们不是为了我林枫去拼命!是为了你们自己!为了证明你们不是废物,不是烂泥!为了告诉那些看不起你们的人,告诉那些觉得你们十天都撑不过去的人——老子们,能行!”
“想想你们为什么来这里!想想你们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想想如果你们现在退了,怂了,等待你们的又会是什么!”
“破晓,给不了你们荣华富贵,给不了你们长生不死!破晓能给的,只有一条路——一条挺直腰杆做人,一条用手中刀枪,为自己、为家人、为像我们一样被踩在泥里的人,杀出一条血路的路!”
“这条路,很难,很苦,会流血,会死人!”林枫的目光如火,扫过每一张被火光映照得有些扭曲、却又异常坚定的脸庞,“但这条路,值得!”
“现在,告诉我!”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直指苍穹,声震四野,“明天,敢不敢跟我,去碰一碰那面旗?!”
“敢!!!”
“杀!杀!杀!”
三千人,三千个嘶哑的喉咙,爆发出震天的怒吼。那声音冲散了夜色,惊起了山林间的飞鸟。那不是训练有素的战吼,那是压抑了太久的不甘,是绝境中迸发的血性,是一群被生活磨去了棱角的人,重新挺起的脊梁发出的咆哮!
高台之上,一直默默观看着的开阳长老,缓缓闭上了眼睛。他身后的元老们,脸色复杂。苏月如轻轻舒了口气,眼底有光。荆抱着臂,微微点了点头。
石猛咧开大嘴,无声地笑了,狠狠抹了把脸。
林枫收剑入鞘,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群脱胎换骨般的汉子,看着他们眼中燃烧的火焰。
十日磨剑,虽未开锋,其势已成。
明日校场,是骡子是马,该拉出来遛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