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室的空气在御幸等人离开后,似乎变得稀薄了一些。
凪站在原本属于队长的战术白板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尚未擦去的、御幸留下的最后一场比赛的防守布阵图。白板笔的墨迹已经有些模糊,就像某个时代正在缓缓褪色。
“从今天起,”片冈监督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站在部室中央,目光如铁,“你们就是青道高中棒球部。”
他的话很简短,却让所有人的脊背都不自觉地挺直了。
“凪。”
被点到名字时,凪转过身。片冈监督手中拿着一件折叠整齐的白色球衣——青道正选队员的球衣。最上面那件,背号是“1”。
“秋季大赛开始前,会有正式的王牌背号竞争。”片冈将球衣递过来,“但在这支队伍里,你需要承担的责任,从今天就开始了。”
凪接过球衣。布料很轻,手感熟悉,但他清楚地知道其中承载的重量与之前任何时刻都不同。他是投手,是队长,是这支失去核心打线和防守轴心的队伍,在新赛季开始前唯一确定的“基石”。
意识深处,那个从未如此清晰的倒计时在跳动:【358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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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队伍组建的第一次全体会议,气氛有些微妙。
三年级的十二个位置全部空出,其中包括四个先发野手、终结性中继投手、以及最重要的四棒和队长。现在坐在部室里的,是一群虽然经历过甲子园,但大多作为配角或后备的队员。
凪、降谷、泽村坐在前排。金丸信二、东条秀明、小凑春市、樋笠昭二、通笠昭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此刻都显露出不同程度的紧绷。
“首先,确定正捕手。”
片冈监督的话让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御幸曾经坐的位置——现在那里空着。然后,视线开始游移。
由井薰,那个在一年级就展现出卓越领导力和打击天赋的捕手,背脊挺得笔直。奥村光舟,以防守和强硬接球风格着称的一年级捕手,眼神锐利。还有二年级的狩场航等人。
“秋季大赛前,捕手位置开放竞争。”片冈看向凪,“作为投手阵的核心,你需要与所有捕手候选磨合,找到最适合的搭档。”
凪点了点头。他脑中已经开始快速处理信息——御幸留下的那些笔记、对不同打者的配球思路、在比赛中随机应变的能力……这些无形的东西,现在需要分散到至少两个人身上重新构建。
而最大的问题是:他不能再只是一个“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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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训练,差距以最残酷的方式显现出来。
打击练习时,面对降谷依旧狂野但控球进步了的直球,新任中心打者们挥空的比例高得惊人。金丸咬紧牙关,一次次调整姿势;东条的挥棒依旧流畅,但缺乏决定性的力量;小凑春市试图拉长打距,但身体对抗性明显不足。
守备练习时,内野少了仓持那覆盖半个左外野的机动范围,少了前园在三垒线的稳定感。外野少了白州那种“无论如何都能接到”的安定感。球穿过防线的情况,比上个赛季多了不止一倍。
泽村在牛棚里投球,他的号码球——卡特球、变速球——已经相当犀利,但接他球的狩场明显还无法完全理解他复杂的球路和随性的节奏,漏接了好几个。
“不行不行不行!你要更往前坐一点!气势!拿出捕手的气势来啊!”泽村大声嚷嚷着。
“是你自己的放球点每次都有微妙不同吧!”狩场忍不住反驳。
凪安静地在外野进行守备练习。他的肩力回传依旧精准得像制导导弹,跑动覆盖范围也极大,但每一次回传后,他都会下意识地看向本垒板——那里不再有御幸那个无论多离谱的球都能稳稳接住、还能顺便触杀跑者的身影。
现在蹲在那里的是奥村,或者由井,或者其他人。他们都很优秀,但都不是御幸一也。
差距不仅在于技术,更在于那种经历了无数生死战磨炼出的、近乎本能的“比赛智慧”和“绝对信任”。
训练结束后的加练,凪单独留了下来。他站在空荡荡的投手丘上,对面是自动投球机模拟的打者区。
没有捕手。
他需要自己思考:面对左打者,在二垒有人一人出局的局面下,第一球该投什么?面对中心打者,在领先一分九局下半的局面下,如何配球?
御幸的声音不会再从本垒板后传来。仓持不会在游击区大喊“放心投,内野交给我”。前园不会在三垒线鼓动士气。
他们都不在了。
凪抬起手臂,投出一颗直球。球速很快,轨迹笔直,砸进挡网。
但还不够。
他需要的不只是“投球”,而是“带领”。带领一支全新的、稚嫩的、充满不安但也被寄予厚望的队伍,在失去三大主力的废墟上,重新建立起一个王国。
而他是那块被置于最底层的基石。不能动摇,不能软弱,必须承受所有压力,然后托起整座建筑。
意识深处,【镜像核心】似乎感应到了他此刻的困境,开始缓慢运转。过往比赛中御幸的配球模式、仓持的防守选位、白州的打击策略……无数数据碎片被调取、分析、重组。这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理解其背后的逻辑,然后转化为自己的东西。
但棒球不是一个人的运动。
“凪前辈。”
凪回过头。由井薰和奥村光舟并肩站在牛棚边,两人脸上都带着尚未褪去的疲惫,但眼神坚定。
“可以接您的球吗?”由井问,“我想更了解您的球质。”
“我也想。”奥村的话语简短,但目光毫不退让,“捕手需要了解投手的一切。”
凪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远处——泽村正抓着金丸帮他练打击,降谷在和小凑春市讨论某个打者的弱点,东条在加练外野长传……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填补前辈们留下的巨大空洞。
“好。”凪走向牛棚,“从直球开始。我需要你们告诉我,从捕手的位置看,我的球进入好球带时,打者视角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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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训练赛对阵都内一支中游学校。
这是新队伍的首次公开亮相。看台上挤满了人——其他学校的侦察者、媒体、校友。所有人都想知道,失去了御幸、仓持、白州、前园四大主力的青道,还剩下多少实力。
第一局上半,青道守备。
降谷先发。他的第一球就飙出了154km\/h的速球,震惊全场。但第三球,一个偏高的直球被对方四棒咬中,形成了二垒安打。紧接着因为捕手奥村与降谷的配合失误,投了一个暴投,让跑者上了三垒。
一人出局,三垒有人。
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球场。去年这个时候,这种局面御幸会叫暂停,会走上投手丘说些什么,然后配出一连串让打者绝望的球。仓持会在游击区做出各种小动作干扰打者。白州会在外野给出防守位置的暗号。
现在呢?
奥村蹲在本垒板后,手套稳稳地摆在外角低位。降谷点了点头,投出——是一颗指叉球。
球路很好,下坠幅度漂亮。但打者似乎预料到了,没有挥棒。
球数一好一坏。
奥村犹豫了。他看向休息区,片冈监督抱着手臂,没有指示。捕手必须自己判断。
就在这时,从投手丘的方向,传来了声音。
“投内角高的直球。”
降谷愣了一下,看向声音来源——是从三垒侧传来的。凪站在那里,作为三垒手今天先发出场。他的视线没有看向降谷,而是盯着对方休息区,仿佛在读取什么信息。
奥村也听到了。他看向凪,凪终于转回头,对他点了点头。
那个眼神里没有任何犹豫或试探,只有冷静的确信。
奥村深吸一口气,将手套摆在了内角高位置——一个风险极大的位置,如果投偏了可能就是触身球或者被长打。
降谷没有质疑。他相信凪的判断,就像过去相信御幸一样。
抬腿,挥臂,投出——
白色的球化作光束,直窜内角高位!
打者明显被这个配球惊到了,他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挥棒慢了半拍。
“好球!”
“出局!”
三振!三垒跑者没能回本垒得分!
全场哗然。不是因为降谷的球速,而是因为那个配球——大胆、精准、完全看穿了打者的心理。
奥村站起身,将球回传给降谷,然后忍不住又看向三垒方向。凪已经回到了守备位置,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
但奥村知道,那不是小事。
在御幸前辈离开后的第一次危机中,有人接过了那根指挥棒。不是捕手,而是站在内野的、那个即将成为王牌的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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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最终以5:2结束,青道获胜。但过程远谈不上顺利:打线得点圈有人时屡屡哑火,守备出现了三次失误,牛棚投手的接力也出现了混乱。
“漏洞百出。”总结会上,片冈监督的话毫不留情,“打击缺乏一锤定音的能力,守备缺乏沟通,投捕配合生疏。现在的你们,远远达不到卫冕冠军应有的水准。”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但是,”片冈话锋一转,“有人开始尝试带领队伍了。这比一场漂亮的胜利更重要。”
他的目光落在凪身上。
“凪,从明天开始,每天训练结束后,你和正捕手候选、主要野手一起,分析当天训练和比赛的数据。你需要了解每个人的特点、习惯、弱点——不只是对手的,更是我们自己的。”
“是。”
“另外,秋季大赛前的训练菜单,你需要参与制定。作为队长和王牌,你必须清楚如何让这支队伍在三个月内达到可以战斗的状态。”
“是。”
任务一项项压下来。凪平静地接受,脑中已经开始规划:打击强化训练的重点应该放在哪里?守备配合的默契如何快速建立?投手阵的轮换怎样最合理?
散会后,泽村凑了过来。
“凪!你今天那个配球太神了!你怎么知道该投内角高的?”
“对方四棒在前两个打席面对内角球时,都有轻微的肩膀后缩动作。”凪一边整理笔记一边回答,“而且他们的监督在降谷投出指叉球后,做了一个摸帽檐的动作——在对方的暗号体系里,那可能是‘下一球很可能往外角’的提示。”
泽村瞪大眼睛:“这你都看到了?!”
“观察对手是基本。”凪合上笔记本,“泽村,你的卡特球今天用了太多次。对方从第三次打席开始,已经有人开始适应了。”
“诶?!真的吗?!”
“真的。明天开始,你需要和我、还有捕手一起,重新规划你的球种使用频率。”
“呜哇……感觉凪你越来越像御幸前辈了……”
凪没有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夕阳下空荡荡的球场。
不像。他在心里想。御幸前辈是独一无二的。
但我也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带领这支队伍的方式。
肩上的重量依旧沉甸甸的,但不知从何时起,那种纯粹的“压力”开始掺杂进别的东西——一种清晰的、具体的“责任”,以及与之伴随而来的、微小但确实存在的“掌控感”。
他摊开手掌,又缓缓握紧。
王国的基石已经就位。接下来,是要在这基石上,一砖一瓦地重建整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