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非标程序
经历了放行席的短暂见习后，刘糯宁回到协调席旁那个熟悉的观察位。她对塔台运行的“网络”认知，因接触了离港放行的关键环节而变得更加立体。现在，当她看着屏幕上流动的光点，脑海中不仅会浮现地面滑行路径和空中进近队列，还会自动关联起每架飞机背后的飞行计划、离场程序、高度层安排，甚至机组可能面临的空域限制。那张“网”变得更加精密，也承载了更多维度的信息。
严教员似乎察觉到了她这种认知层面的拓展。提问开始变得更加刁钻，不再局限于单一席位或单一事件，而是要求她进行跨时段、跨功能的“蝴蝶效应”式推演。
“如果现在东跑道因为鸟击需要临时关闭检查二十分钟，”严教员在某次平峰时段突然发问，手指随意点着屏幕，“根据当前起降队列和机位饱和情况，如何重新规划地面滑行路线和离港顺序？优先保障哪类航班？预计会造成多少分钟的平均延误？哪些信息需要立即通报哪些单位？”
问题像一张大网当头罩下。刘糯宁必须瞬间调动对机位分布、滑行道容量、航空公司过站时间、不同机型性能、甚至机场应急响应流程的多方面了解，才能勉强拼凑出一个粗略的答案。她答得磕磕绊绊，严教员便用更具体的问题将她思考的薄弱处一一刺穿：“只考虑离港？进港航班备降风险呢？”“那个国际航班机组值勤时间临界点你查了吗？”“消防和场务的通报优先级是什么？”
每一次这样的“拷问”，都像一次高强度的大脑体操，逼迫她将脑海中散落的知识点快速连接、整合、推演。她开始养成习惯，在观察运行时，下意识地进行这种“如果……那么……”的全局模拟推演，并将推演中发现的自己知识或思维的盲点，记在笔记本的专门区域，利用休息时间查漏补缺。
真正的考验，在一个看似平静的傍晚降临。当时天气晴好，流量适中。一架执行重要专机保障任务的公务机（呼号“凤凰001”）即将抵达。这种任务通常有预先制定的、极为详细且保密的保障方案，涉及特定的滑行路线、停机位、安保措施等，往往与机场日常运行程序存在一些特殊安排，即“非标准程序”。
严教员提前收到了详细的保障方案通报。他将刘糯宁叫到身边，将加密平板上的部分非涉密要点指示给她看：“‘凤凰001’，预计18：30落地，使用36R跑道。落地后，不按标准路线脱离，而是使用快速脱离道K4后，立即转入内侧服务车道S2，经特殊通道直抵南专机坪1号位。整个过程，需要完全隔离，其他航空器地面活动需避让其路线及周边区域，时间窗口从它接地前五分钟开始，至其完全进入专机坪封闭区域结束。”
刘糯宁快速阅读着，心头一凛。这意味着在“凤凰001”落地前后约十五分钟的时间里，机场正常运行的地面交通网络，需要在特定区域“撕开”一个口子，让出一条完全独立、净空的通道。这不仅要求精确的时间控制，还需要提前协调所有可能受影响的滑行、推出、甚至拖车作业，确保在关键时间段内，没有任何其他航空器或车辆进入或穿越那条通道。
“看明白了？”严教员问。
“明白了。需要提前规划隔离方案，协调相关席位和单位，执行净空。”刘糯宁回答。
“你来做初步协调方案。”严教员语气平淡，却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十分钟后给我草案。包括：受影响的滑行路线具体分段、需要协调的席位和单位清单、建议的协调时间点和沟通要点、备用预案（如‘凤凰001’落地或滑行出现偏差）。注意，既要保证专机通道绝对安全净空，又要尽量减少对其他运行的影响，尤其是那些临界航班。”
这是第一次，严教员将一个真实的、涉及“非标程序”和重要保障的协调预案任务，直接交给了她。这不再是模拟推演，而是即将付诸实施的行动指南草案。
压力如山。刘糯宁立刻回到自己的小桌旁，调出机场平面图，将“凤凰001”的特殊路线（从K4快速脱离道口，转入S2服务车道，再到南专机坪）用红笔标出。然后，她开始以这条红线为中心，向外辐射分析。
第一步，划定隔离区。 不仅要考虑红线本身，还要考虑航空器滑行可能存在的偏差、翼展范围、以及万一发生特情所需的应急空间。她在图上画出了一个比红线宽得多的缓冲带，覆盖了相邻的几条滑行道和联络道区域。
第二步，识别受影响运行。 她仔细查看当前和未来半小时的航班计划，找出所有计划使用或可能穿越该缓冲带的航班滑行路线、推出路径、以及拖车作业。很快，她列出了七八个潜在冲突点，涉及四五架即将推出的航班和两三架正在滑行或即将落地的航班。
第三步，设计协调方案。 这是最难的。她需要为每一个冲突点设计解决方案：是让航班提前通过？还是延迟等待？还是绕行其他路线？决策依据是什么？她必须权衡每个调整对相关航班、对其他区域流量、以及对整体运行节奏的影响。她想起了严教员强调的“临界时间”，快速查询了那几个航班的时刻和值勤时间，将靠近临界点的航班标记为“优先保障，尽量少延误”。
同时，她还需要列出需要协调的单位：地面席（控制滑行）、机坪管制（控制推出和拖车）、塔台席（控制落地间隔，确保‘凤凰001’落地前后无其他飞机占用跑道和脱离道）、现场指挥中心（协调地面保障车辆和安保），甚至可能需要联系进近，微调‘凤凰001’的前后落地间隔。
第四步，制定时间表和沟通要点。 她估算着每个协调动作需要的时间，反推出必须在几点几分联系哪个单位、告知什么信息、要求什么配合。沟通必须简洁、明确、无歧义。
第五步，备用预案。 如果‘凤凰001’落地晚点怎么办？如果它没能及时转入S2车道怎么办？她需要设计弹性方案，比如适当延长隔离窗口，或者准备一个备用的、影响稍小的临时绕行路线。
大脑高速运转，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刘糯宁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甚至忘记了那些静默的镜头。她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那张平面图和不断延伸的问题链中。她感到一种奇异的亢奋，仿佛在下一盘多维度的立体棋局，每一个棋子的移动都会牵动整个棋盘。
九分半钟后，她将一份手写的、条目清晰的草案递给了严教员。纸张有些褶皱，字迹也因急切而略显潦草，但逻辑框架清晰。
严教员接过，快速浏览。他的目光锐利如扫描仪，在纸面上移动。他没有评价草案内容，而是直接开始提问，问题直指她思考的关节：
“这个绕行方案，会让海航330多滑行超过八百米，燃油和时间成本考虑了吗？有没有更优的替代路径？”
“你让国航1472等待八分钟，它的机组值勤时间余量确认够吗？如果不够，优先级别是否需要调整？”
“协调现场指挥中心的时间点，为什么选在落地前十分钟？提前五分钟是否足够他们完成地面清场和安保布设？如果不够，对我们协调其他航班的影响是什么？”
“备用预案里，如果‘凤凰001’滑行偏差，你建议启动备用路线b。那条路线需要穿越正在维修的E滑行道区域，夜间照明和引导标志是否完备？确认过吗？”
每一个问题都让刘糯宁额头冒汗，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思考仍有疏漏。有的细节她确实没想到，有的想到了但未及核实。她如实回答，对不确定的部分立刻表示需要核查。
严教员问完，将草案还给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五分钟后，按你修改后的方案，向相关席位和单位做一次模拟协调通报。我听着。”
这又是一重考验。不仅要方案合理，还要能用专业、清晰、镇定的语言将方案传达出去，并获得各方的理解和配合。
刘糯宁抓紧最后五分钟，根据严教员的问题快速修正方案，核实了几个关键数据，并在心里反复演练待会儿的通告措辞。
时间到。她深吸一口气，拿起内线电话，首先联系地面席：“王哥，协调个事。约18：25到18：40期间，南专机坪保障任务，需要净空K4脱离道至南专机坪通道。受影响的滑行路线包括A3道口至c1段、以及d滑北侧联络道……具体调整方案是：建议海航330提前五分钟推出，改走b系列滑行；国航1472预计需要等待不超过七分钟，已确认其机组时间充裕；东航mU5105落地后建议使用K2脱离，避开K4区域……请核对是否可行？”
她的声音起初略带紧绷，但很快稳定下来，语速适中，关键信息（时间、区域、调整方案、依据）清晰突出。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严教员的反应。严教员只是闭目听着，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难以判断情绪。
依次与地面、机坪、塔台席模拟协调完毕，最后联系现场指挥中心，通报了保障时间窗口和所需地面配合要点。
全部模拟协调完成，用时不到四分钟。刘糯宁放下电话，后背已被汗水微微浸湿。
严教员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终于开口：“方案整体框架可以，抓住了关键冲突点。协调顺序和沟通要点基本准确。” 这是难得的正面肯定。但紧接着，“漏洞有三处：第一，海航330绕行b系列，会与一架正在推出的货机在b2道口形成新冲突，你没比对那个货机的推出时间。第二，现场指挥中心需要提前十二分钟以上布设隔离，你给的十分钟弹性不足。第三，备用路线b的维修区域照明情况，你现在立刻去核实。”
“是！”刘糯宁毫不迟疑，立刻转身去查询货机推出计划和联系场务核实照明情况。几分钟后，她将核实后的信息补充修正到方案中，再次呈报。
严教员扫了一眼修正处，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拿起自己的通讯器，开始按照最终确认的方案（当然，是以他更精准老练的方式）进行正式的实际协调部署。
刘糯宁站在一旁，看着严教员娴熟地将她草案中的框架付诸实践，心中五味杂陈。有方案被采纳运用的成就感，更有对自身不足的清醒认识。她意识到，制定一个可行的“非标程序”协调预案，不仅需要全面的知识、缜密的思维，还需要对无数细节的精确掌握和验证。任何一个微小的疏漏，都可能在实际运行中引发连锁问题。
“凤凰001”最终在预定时间平稳落地，沿着特殊通道安全、顺畅地滑入专机坪。塔台运行在其他区域虽有小幅调整，但整体未受大的冲击。一次重要的非标准保障，在严丝合缝的协调下悄然完成，对于绝大多数旅客和机组而言，甚至未曾察觉这短暂的运行微调。
事后总结时，严教员对刘糯宁说：“非标程序，考验的是在既有‘骨架’（标准程序）之外，临时搭建安全通道的能力。你的‘骨架’知识越来越扎实，今天尝试搭的‘临时通道’，框架也立起来了。但搭通道的‘材料’（细节）和‘榫卯’（精准协调），还欠火候。继续练。”
刘糯宁重重点头。她知道，今天的经历，让她对“管制”二字的理解又深了一层。它不仅是执行标准，更是在特殊情况下，基于对标准的深刻理解，安全、灵活、最小影响地“构建临时标准”的能力。这需要更强大的“神经”，去感知更复杂的关联，去预判更遥远的后果，去拿捏更微妙的分寸。
当晚，她在笔记本上用力写下：
“非标程序初体验：
1. 任务：在标准运行网络中，为特殊任务开辟安全、隔离的临时通道。
2. 核心矛盾：绝对保障（特殊任务） vs. 最小影响（常规运行）。
3. 过程：识别冲突 -＞ 设计解决方案（权衡优先级） -＞ 全链条协调 -＞ 备用预案 -＞ 细节验证。
4. 不足：细节掌握（如其他航班动态、保障单位实际需求）、全盘校验（新方案自身可能产生新冲突）有待加强。
5. 领悟：管制不仅是‘执行规则’，更是在深刻理解规则基础上，安全地‘临时制定与执行规则’。对‘神经’的全局观、预见力和精确性要求，达到新高度。”
窗外，夜色已深，但机场依旧灯火通明。刘糯宁感到疲惫，但思维却异常活跃。她知道，那条通往真正合格管制员的跑道，依旧漫长。但今天，她亲手触摸到了跑道上另一种质地的路面——那是在规则之外，用责任与智慧临时铺设的、通往绝对安全的特殊通道。每一次这样的触摸，都让她的脚步，更踏实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