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雨季的神经
雨季真正拉开了帷幕。机场上空仿佛被一块吸饱了水的灰绒布长久笼罩着,雨水时疾时徐,却极少停歇。跑道湿滑,能见度波动,低空风切变和绕飞雷雨成了高频词汇。塔台指挥室的玻璃上,总蒙着一层朦胧的水汽,窗外世界的边界变得模糊不定,唯有雷达屏幕上的光点和数据流,依旧清晰、冷静、不容置疑地勾勒着天空的秩序。
这种天气下,标准操作程序(Sop)的重要性被提升到了极致。每一个间隔,每一句指令,都必须严丝合缝,因为安全冗余被天气悄然压缩。但与此同时,刘糯宁也愈发体会到严教员所说的“神经”的必要性——Sop是骨架,经验是血肉,而在变幻莫测的雨季,真正让骨架灵活应对、让血肉不至于僵硬的,正是那种基于海量“正常”训练出的、对“异常”的直觉般敏锐。
她开始有意识地在观察中训练自己。不再仅仅跟随严教员的指令,而是尝试在指令发出前,先一步预判。当一片强回波在雷达边缘生成,她会快速计算它可能的移动路径和影响时间,预判哪些进港航班可能会被影响,需要提前调速或改变进近路线。当一阵侧风突然加大,她会立刻想到正在五边上的那架中型客机的抗风能力,以及它后面那架重型机的尾流间隔是否需要临时调整。这种预判,十次里或许只有两三次能完全吻合严教员后续的实际决策,更多的则是存在细微差别甚至错误。但每一次预判和实际的比对,都是对她脑海中那个“运行模型”的校准和强化。
严教员似乎察觉到了她这种沉默的“脑内演练”。有时,在相对平稳的间隙,他会突然指着某个航班问:“这个,如果是你,下一句指令是什么?” 或者在一架飞机复飞后,问:“它为什么复飞?接下来三分钟,地面和塔台需要优先协调什么?”
这些问题不再有标准答案,更像是一种思维路径的拷问。刘糯宁逐渐学会不再急于给出一个“正确”答案,而是尽可能清晰地陈述自己的观察、分析和推理过程,哪怕这个推理最终导向的结论并不完美。严教员往往只是听着,不置可否,偶尔在她逻辑出现明显断裂时,用一两个词或一个简短的反问将其挑破。
“云底高数据看了吗?”
“你只考虑了进港,离港航班积压对停机位的影响呢?”
“那个机组,上次类似情况怎么处理的?”
这些问题像精准的手术刀,剥开她思考中粗糙、想当然的部分,逼迫她更全面、更深入、更联系地看待整个运行网络。刘糯宁感到自己的大脑像一块被反复揉捏锤炼的海绵,吸收和整合信息的速度、维度都在缓慢提升。
这天下午,雨势稍歇,但能见度依然不佳,浓雾如纱,间歇性地笼罩跑道两端。航班起降仍在进行,但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刘糯宁注意到,一架从南方飞来的支线客机,在首次联系塔台时,机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复诵指令时也比往常慢了半拍。她将这个细节记在心里,这只是非常细微的“异常”,或许只是通讯杂音,或许只是机长一时分神。
这架飞机进入五边后,表现并无明显差错,但刘糯宁总觉得它的下滑轨迹似乎比标准稍快一点点,调整也略显“生硬”,不够平滑。她紧紧盯着雷达数据,又看了看旁边显示的实时风向风速——有轻微顺风分量,但不至于导致如此明显的轨迹偏差。
“塔台,南航6321,五边盲降,跑道36L,决断高度。” 机长的报告声再次响起,那股疲惫感似乎更明显了些。
严教员的目光在雷达轨迹、风速数据和跑道视程报告之间快速移动。他沉默了大约两秒——在塔台,这已是相当长的决策时间。刘糯宁的心提了起来,她脑海中闪过各种可能性:机组状态?飞机配平问题?还是仅仅是自己多虑了?
“南航6321,继续进近,”严教员的声音平稳响起,但紧接着,他补充了一句,语速稍快,字字清晰,“注意检查下滑道,当前有轻微顺风,风速3米秒,风向350。报告决断。”
“继续进近,检查下滑道,报告决断,南航6321。” 机长复诵,声音似乎提振了一点。
刘糯宁立刻明白了严教员那句补充指令的用意。他不仅给出了继续进近的许可,更精准地点出了当前可能影响下滑轨迹的关键因素(顺风),并明确提醒机组“检查下滑道”。这既是一种专业提醒,帮助机组修正可能的偏差,也是一种隐晦的警示和关注,无声地传达着“我注意到你的状态了,请格外小心”。
飞机继续下滑。刘糯宁看到它的轨迹似乎有轻微修正,趋于平稳。最终,它在决断高度报告“能见跑道,继续落地”,平稳着陆。
飞机脱离跑道后,严教员像往常一样无缝衔接下一架航班,仿佛刚才那微澜未曾泛起。但刘糯宁知道,那短短几秒内,严教员的“神经”已然启动,捕捉到了那几乎难以量化的异常——或许是声音里的疲惫,或许是下滑轨迹那毫厘之差,或许是两者结合产生的某种“不协调感”,并做出了最恰当、最不动声色的干预。
交班后,刘糯宁在整理笔记时,忍不住又回想起那个瞬间。她尝试将自己代入:如果当时是自己坐在那个位置上,能否捕捉到那些细微信号?能否在瞬间做出同样有效的应对?答案并不肯定。她意识到,这种“神经”的锻造,需要的不仅是观察和思考,或许还需要一种更深层的、与运行节奏共鸣的“感觉”。
几天后,一次夜班。雷雨在午夜后突然加强,强劲的阵风和暴雨导致多架航班盘旋等待、备降甚至返航。指挥室里的气氛高度紧张,协调电话此起彼伏,频率里充满了各种请求、报告和指令。严教员坐镇塔台席,声音在喧嚣的背景中如同定海神针,清晰、稳定、不容置疑地控制着局面。
刘糯宁站在他身后,全力辅助监控进程单和协调信息,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场暴风雨的中心,信息的洪流几乎要将她淹没。就在这最混乱的时候,一架外航货机在最后进近阶段,突然报告遭遇严重风切变,剧烈颠簸,机组请求复飞并前往备降场。
严教员立刻指挥其复飞,并快速与进近协调新的高度层和离场路线。货机复飞爬升后,频率里暂时安静了一瞬。就在这短暂的间隙,严教员头也不回地,语速极快地对身后的刘糯宁说:“记下呼号,查它公司协议备降场,通知现场提前准备重型机位和货运代理。联系签派,确认它剩余油量和机组值勤时间。”
指令简洁、密集,直指后续处置的关键节点。刘糯宁甚至来不及细想,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迅速在进程单上标记,同时抓起协调电话,口中已开始复述关键信息以求确认:“是,查协议备降场,通知现场准备,联系签派确认油量和值勤时间。”
她一边执行,一边感到一种奇异的触动。在最混乱高压的时刻,严教员的思维没有丝毫滞涩,反而像最精密的导航系统,瞬间规划出了处置特情后的后续路径。这不是Sop能完全覆盖的,这是无数经验淬炼出的、一种近乎本能的“局面推进感”。他知道,在飞机复飞转向备降场的那一刻,地面的一系列保障链条就必须立刻启动,任何延迟都可能造成后续更大的被动。
这就是“神经”在极端压力下的展现:不仅是发现问题,更是预见问题链的下一环,并提前铺设轨道。
当她快速完成这几项协调,向严教员低声汇报“已通知,正在确认”时,严教员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注意力早已回到屏幕上新出现的冲突调配中。
雨势渐小,天边微微泛白时,最混乱的时段终于过去。航班陆续恢复起降,秩序重回轨道。刘糯宁感到精疲力尽,太阳穴突突直跳,但精神却异常清醒。
早餐时,她在食堂遇到另一位资深教员李教员。李教员看着她眼下的淡青,笑了笑:“昨晚够呛吧?老严是不是又把你当多功能呼叫中心使了?”
刘糯宁也笑了,带着疲惫,但眼神明亮:“学到了很多。特别是在……事情还没完全发生的时候,就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铺路。”
李教员喝了口豆浆,点点头:“老严就这个风格。他不会手把手教你怎么铺每一块砖,但他会把你扔到需要铺路的地方,让你自己看,自己学,自己体会哪块砖该放在哪儿。你能跟上他的节奏,还能学到东西,不容易。”
“我只是尽量不让自己成为他需要分心处理的‘异常’。”刘糯宁老实说。
李教员哈哈一笑:“这个定位好。不过,小刘啊,”他放下杯子,语气认真了些,“你觉不觉得,你现在看东西,听东西,有点不一样了?不是刚来那会儿,光知道瞪大眼睛记的样子了。”
刘糯宁想了想,说:“好像……更能感觉到一些‘节奏’?或者说是‘气息’?正常运行时的顺畅气息,和即将出现问题前的那种……紧绷的、不协调的气息。”
“就是这个!”李教员用手指点了点桌子,“老严说的‘神经’,说白了,就是对你说的这种‘气息’敏感。塔台这工作,到最后,技术是基础,但顶尖的那点东西,靠的就是这个。你开始摸到门边了。”
摸到门边。离登堂入室还远,但至少,方向对了。
雨季还在持续。刘糯宁的笔记本上,除了技术要点和案例分析,开始出现一些更抽象、更个人的记录:
“0705,晴转阵雨。东南风转侧风时,重型机落地姿态调整幅度,与飞行员风格明显相关。
0712,大雾。能见度200米时,频率里的安静本身是一种压力信号。经验丰富的机长,请求滑行时语速会刻意放慢。
0719,雷雨夜。处置特情时,严教员下达关键指令后的0.5秒停顿,似乎在等待某种‘反馈共振’,确认信息被正确接收和理解。”
这些文字,无关具体操作,却关乎那个庞大运行机体每一次呼吸的韵律。她在学习倾听这韵律,感受这韵律,并试图让自己思维的脉搏,逐渐与之同步。
节目组的镜头,记录下了她在雷雨夜班后疲惫却清醒的侧脸,记录下了她与李教员早餐时对话的瞬间,也记录下了她在休息室角落里,对着窗外迷蒙雨幕静静思索的模样。观众仿佛能透过屏幕,感受到那个曾经以“甜音”和努力引人注目的女孩,正在以一种沉默而坚实的方式,向着天空守护者的内核深处生长。
雨季的潮湿浸染着一切,也滋养着某些看不见的东西。刘糯宁觉得,那些名为“神经”的纤细触角,似乎正从她积累的“血肉”与“骨架”中,于这无边雨声里,悄然萌发。前路依然漫长,但每一步,都似乎能更清晰地听见,来自职业灵魂深处的、沉重而恢宏的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