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归航校园与“学姐”的刻度
飞机降落在熟悉的城市,空气中熟悉的湿度与隐约的航油气味,将刘糯宁从“剑门”那个充满刚硬线条与紧张节奏的世界,轻柔地拽回了校园的怀抱。六周的时间不长,却仿佛隔了一层磨砂玻璃看往昔,一切都熟悉,又都镀上了一层新的认知光泽。
推开宿舍门,属于苏雯琪的那一半空间整洁得有些空旷,桌面上只留了一盆小小的、耐旱的绿植,和一封没有封口的信。刘糯宁放下行李,拿起信纸。
“糯宁:高培中心如预料,节奏极快,标准极高,每日如被数据与程序洪流冲刷。然,每有精进,确感‘骨架’在被夯实。闻你在‘剑门’颇有际遇,甚慰。路虽异,心可通。绿植托付,望见它如见坚持。另,随信附新整理之《高培初期管制决策模型量化分析笔记(简版)》,或对你有参差之益。保重。雯琪。”
信如其人,冷静克制,却字字实在。刘糯宁翻开附带的笔记,里面是苏雯琪用极其工整的字迹和图例,梳理的高培中心初期接触到的核心决策模型框架,重点标注了量化参数的引入逻辑和不同情境下的权重变化。这无疑是苏雯琪在“熔炉”中最初提炼出的精华,对刘糯宁而言,恰如从另一个维度照亮了她刚刚经历的那些“弹性”与“感觉”。她将笔记和那盆绿植小心收好,心中暖流涌动。
“兄弟团”的欢迎仪式在第二天傍晚的食堂小炒窗口前“意外”举行。伟杰伦一看见她就用力挥手,憨厚的笑容几乎要溢出脸庞:“宁崽!你可算回来了!听说你在那边跟军航‘打架’了?厉害啊!”
“是协同,协同。”刘糯宁笑着纠正,心里却因这份毫无隔阂的热忱而柔软。
刘海涛推了推眼镜,认真地问:“复杂空域下的不确定性管理,和学院模拟的预设条件,在实际体感上,最大差异是否在于信息的不完备与规则的嵌套深度?”
“没错,”刘糯宁眼睛一亮,这正是她反复思考的问题,“模拟的信息是透明的,规则是清晰的。但在一线,很多信息是碎片化的,需要拼图;规则是分层的,有明的有暗的,还有历史的‘筋络’在里面。决策更像是在一个……不断晃动的、有些部分还不透明的多维迷宫里找路。”
海棠棠举着手机在一旁咔嚓不停,嘴里念叨:“深度观察员归来,独家专访!宁崽,快说说,有没有什么特别震撼的、能写进推文的故事?比如力挽狂澜那种!”
刘糯宁想了想,避开了“刀尖之舞”的具体细节(保密要求),而是讲了胡师傅那张“筋骨图”和最后那个启用废弃通道的方案设计过程。“最震撼的,可能不是某一次惊险处置,”她斟酌着词句,“而是发现,我们所学的‘标准’,其实生长在非常复杂和生动的历史与现实土壤里。一线的前辈们,他们脑子里都有一张类似的‘活地图’。而我们要学的,不仅是地图上的标记,更是理解这张地图为什么画成这样,以及如何在上面安全、高效地规划新路线。”
这番话让伟杰伦若有所思地点头,刘海涛飞速在随身笔记本上记录,海棠棠则眼睛发亮:“这个角度好!‘从标准到土壤’,很有深度!”
回归课堂,刘糯宁立刻感受到了不同。大三的《空管系统规划与优化》、《航空情报服务》等课程,理论更深,系统性更强。但此刻听讲,她不再仅仅是被动接收知识,而是会下意识地将理论概念与“剑门”的见闻相互印证。
当教授讲到“空域动态分配算法”时,她想到的是胡师傅如何凭借经验和那张“筋骨图”,在心算中完成类似算法的“人工版本”。讲到“多跑道运行协同”时,她眼前浮现的是雷达屏幕上交织的光点,以及如何在资源极端紧张时做出优先级排序。甚至《航空英语》的高级通话课程,她都能从语气、节奏、特定情境下的非标准但约定俗成的用语中,品出更多实战的滋味。
她的课堂笔记也变了。不再只是工整的抄录,旁边多了许多只有她自己能懂的符号、简图和小段批注,这些批注往往是她将课堂理论与一线观察联系起来的即时思考,有时是一个问号,有时是一个箭头,指向某个她曾困惑或恍然大悟的实际案例。
最大的变化,发生在一节《程序管制》的案例研讨课上。教授分析了一起因管制员僵化执行间隔标准,导致航班不必要的长时间等待,最终引发旅客投诉和运行效率低下的案例。同学们讨论的焦点多在如何更精确计算间隔、优化排序算法。
刘糯宁犹豫了一下,举起了手。
“教授,我觉得除了计算优化,这个案例可能还反映出另一个问题。”她的声音清晰,带着思考后的审慎,“当标准间隔与实际情况(比如当时空域其实很空闲,天气良好)产生巨大冗余时,管制员是否被赋予,或者是否敢于运用一定的‘情景判断权’,在确保安全本质的前提下,适度灵活地调整指令?比如,不是机械地让航班‘等足’标准间隔时间,而是在雷达监控和机组能力范围内,引导其以更经济的速度飞行,或者利用空域结构提前进行部分路径优化,实质性地缩短等待,而不是仅仅在时间线上排队?”
教授有些意外,示意她继续。
“我在暑期观察时看到,一些资深管制员在面对类似情况时,会在标准框架内,进行非常精细的‘微调’。这种‘微调’不是违规,而是基于对空域实时态势、飞机性能、甚至机组状态的综合判断,是对标准的一种‘活化’应用。这或许需要更系统的情景判断训练,以及对‘负责任偏离’的明确指引和文化支持。”她引用了人为因素课上的概念。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低声议论。有同学点头,也有同学皱眉,觉得这会不会引入主观性和风险。
教授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刘糯宁同学提出了一个很好的视角。这涉及程序刚性与运行弹性,安全冗余与运行效率之间的永恒平衡。标准是安全的基石,但标准的‘活化’运用,往往是更高阶能力的体现,也是未来智能辅助决策系统需要学习和支持的人类经验。这个案例,我们可以从‘间隔标准’和‘情景判断权’两个维度进行重新剖析。”
下课铃响,刘糯宁收拾东西时,能感觉到更多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次不再是单纯的好奇或审视,而是带着一种对待“有独特见解者”的认真打量。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叫住了她:“请、请问,是刘糯宁学姐吗?”
刘糯宁回头,看到两个穿着崭新制服、脸上还带着新生稚气的女孩,正眼睛发亮地看着她,手里还拿着《民航管理》上那篇大赛报道的复印件。
“我们是空管专业大一的新生,”其中一个扎马尾的女生激动地说,“我们看了报道,也听说了学姐在‘剑门’的故事……真的好厉害!我们、我们能不能请教一下,刚开始学专业,觉得好难,那些规章和图表看得头都大了,学姐是怎么……怎么找到方法的?”
刘糯宁看着她们,仿佛看到了两年前的自己,那个在布告栏前茫然无措、只能瞪着“150cm”红圈的小个子女生。时光流转,她竟然成了别人眼中可以“请教”的“学姐”。
心中感慨万千,她露出温暖的笑容:“当然可以。不过我的方法可能有点……不太一样。”她想了想,“你们有空吗?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她带她们去了安全小组活动室(商肆特批了她可以临时使用),拿出那个有些旧了的乐高塔台模型,还有一些彩色磁贴和简笔画的机场轮廓图。
没有讲高深的理论,她从“飞机为什么不能乱飞”这个最简单的问题开始,用模型和磁贴,像当初给社区孩子们讲解一样,将空域、航线、间隔、优先权等抽象概念,变成可以动手摆放、直观可见的“游戏”。她分享了自己当初啃不下气象图时,用橡皮泥捏高低压系统的“笨办法”,也提到了“剑门”胡师傅的“筋骨图”,强调理解规则背后的“为什么”比死记硬背更重要。
两个新生从一开始的紧张,到后来眼睛越来越亮,不时提出天真却切中要害的问题。刘糯宁耐心解答,用的全是她们能听懂的语言和比喻。
“学姐,你这样讲,我好像有点懂了!”马尾女生兴奋地说,“原来那些规矩不是用来为难我们的,是为了在天上画出一个安全的大棋盘!”
“对呀,”刘糯宁笑着点头,“而我们空管,就是那个努力把每颗棋子都放到最合适位置,让整盘棋又安全又顺畅地下下去的人。刚开始觉得棋盘大、棋子多、规则复杂很正常,慢慢来,找到你自己理解这个棋盘的方法,最重要。”
送走千恩万谢的新生,刘糯宁独自留在活动室。夕阳透过窗户,给那个乐高塔台模型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她轻轻抚摸着凹凸的积木块,心中一片澄澈。
从需要垫脚凳才能看清屏幕的新生,到全国冠军,再到“剑门”的观察员,如今成为能给新生指路的“学姐”……这条路,她走得歪歪扭扭,却步步踏实。
她依然是刘糯宁,那个会因为复杂问题头疼、会想念父母、会和朋友们嬉笑打闹的甜妹。
但她也不再完全是原来的刘糯宁。她的目光能穿透更复杂的空域迷雾,她的肩膀能承担更重的专业责任,她的心中,那份对这片天空的敬畏与热爱,已经扎根生长,变得沉静而蓬勃。
新学期开始了。前方还有更多未知的课程、更严苛的训练、以及终将到来的毕业抉择。
但此刻,站在大三的门槛上,回望来路,眺望前路,刘糯宁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笃定与力量。
她知道,无论未来的“弹性框架”如何变化,无论航路指向何方,她都已准备好,用她自己的方式——带着对规则的深刻理解,对生命的深切尊重,以及那份永不熄灭的、试图连接天空与大地的温暖心意——继续她的飞行。
窗外,一架训练机正掠过晚霞,留下长长的尾迹云,如同划过天际的银色刻度,标记着又一个航段的安全结束,与崭新航程的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