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决胜云巅（下）—— “僚机”的极限与荣光
下午两点，决赛模拟大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仅剩的六支队伍在各自的准备区做着最后调整，无人交谈，只有检查设备的细微声响和压抑的呼吸声。巨大的单向玻璃后，评委席几乎坐满，连几位德高望重的行业泰斗也亲自到场观战。
刘糯宁用冷水拍了拍脸，强迫自己从上午高强度的疲惫中抽离，精神重新凝聚。苏雯琪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模拟着进程单的滑动。另一边，珈铭文和赵锋在飞行准备室，对着最后的检查单，一遍遍默诵关键数据和无缝衔接的预案。
“最终阶段，‘未知场景巅峰对抗’，现在开始抽签决定对抗对手与初始场景。”裁判长的声音透过广播传来，带着金属的冰冷质感。
大屏幕上，数字飞速滚动。最终定格：刘糯宁小队（7号） vs 北方航空大学一队（3号）。对手是上一届类似赛事的亚军，以作风强悍、擅长复杂条件快速突击着称。
“场景载入：模拟 ‘国际枢纽机场遭遇突发公共安全事件，多架航班紧急备降，同时空域因未知原因出现间歇性通讯干扰’ 。”
倒吸冷气的声音在准备区隐约可闻。这已远超常规的天气或机械故障特情，涉及大规模非计划备降的容量冲击、优先级的极端取舍、以及通讯不可靠条件下的指挥困境，是对空地协同、应急管理和心理素质的终极考验。
“比赛开始！”
场景瞬间加载。主屏幕上，原本有序的空域瞬间被超过十五架标着“EmER”（紧急）的航班光点淹没，它们从不同方向、不同高度涌向同一个中心——本场。同时，屏幕边缘不断闪烁着“ INt”（通讯干扰）的警告，意味着与部分机组的通话可能出现延迟、失真甚至短暂中断。
真正的炼狱模式。
“广州塔台，全体注意！现启动最高级别应急响应。所有请求备降航班，按以下顺序通报：机号、机型、剩余燃油时间（分钟）、机上特殊状况、首选着陆跑道。信息不全者暂缓处理。” 刘糯宁的声音第一个切入频道，甜糯不再，只剩下钢铁般的条理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她必须立刻建立信息秩序，否则混乱将无法控制。
“国航1107，波音777，燃油约85分钟，机上报告有乘客出现群体性焦虑，需要医疗支持，请求最长跑道。”
“东方5402，空客A321，燃油约70分钟，无特殊状况，请求任何可用跑道。”
“南方8811，空客A330，燃油仅剩45分钟！右侧发动机滑油压力波动，需要优先落地！重复，燃油45分钟！”
信息如潮水般涌来，夹杂着电流干扰的刺啦声。苏雯琪以惊人的速度记录、分类、标记优先级。燃油45分钟的发动机故障航班无疑是最高优先（红色），群体医疗事件次之（橙色），其余按燃油和机型排序（黄、绿）。空域图上，代表不同优先级的光点被快速着色。
“赵锋，接管‘南方8811’模拟机，故障模式加载，燃油设定45分钟。”珈铭文在飞行模拟舱内立刻分工，“我接管‘国航1107’，模拟客舱压力。”
“收到。”
空管侧，刘糯宁的大脑如同开动了所有核心的超算。燃油最紧张的故障航班必须用最短路径落地，但最短路径与另外两架高优先级航班存在冲突。通讯干扰下，常规的协调调速可能失效。
“苏雯，计算路径A：南方8811直飞本场VoR，下降率每分钟2000英尺，能否在‘国航1107’切入五边前完成穿越？”
“计算中……需要‘国航1107’大幅减速至进近速度下限，且在其切入前8811必须下降至3000英尺以下，间隔勉强合规，风险高。”苏雯琪语速飞快。
“路径b：8811绕飞西侧，增加5海里，但可完全避开冲突。”
“8811燃油可能不足以支撑绕飞，风险转移至燃油危机。”
两条路，都是险路。刘糯宁目光死死盯住屏幕，手指在虚拟航图上划动。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她脑中那个动态沙盘疯狂运转，忽然捕捉到一个细微点——那架“东方5402”（黄色优先级，燃油70分钟）的预定路径，恰好与“国航1107”的潜在冲突区域有部分重叠。
“指令：东方5402，左转航向190，增速至300节，上高度9000米，脱离当前进港序列，加入西侧高空等待！”她突然发出指令。
“收到……左转190，增速300，上高9000，加入西等待。东方5402。”机组虽然困惑，但基于对塔台的信任立刻执行。
这个指令看似无关，却瞬间将“东方5402”从冲突棋局中提走，同时为其后续可能接手其他任务腾出了空间。紧接着，刘糯宁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指令：国航1107，因运行调整，你的进近序列顺延，请保持当前高度，左转航向170，加入东侧等待程序。医疗需求已知，落地后优先保障。”
“收到……左转170，加入东等待。国航1107。”机组声音有些焦急，但仍执行。
现在，冲突简化了。只剩下燃油告急的“南方8811”需要一条干净的下滑通道。
“南方8811，广州塔台。许可你直飞本场上空，下降并保持高度6000米。我们将为你清空所有前方空域。请持续报告发动机状态。”
“收到！直飞本场，下降保持6000米！发动机状态暂时稳定，但滑油压力仍在波动。感谢塔台！”8811机组的声音带着绝处逢生的激动。
一条由最高优先级航班独享的“绿色通道”在几秒钟内被强行开辟出来。代价是“国航1107”的短暂延误和“东方5402”被调离原计划。但这是当前条件下，刘糯宁能计算出的、综合风险最低、整体效率最高的解。她做出了取舍，一个基于全局而非单架飞机的最优取舍。
飞行模拟舱内，珈铭文看到“国航1107”被指令加入等待，眉头拧紧，但他立刻看到了空域图上瞬间清晰的通道，明白了刘糯宁的意图。“聪明的资源置换。”他低声对赵锋说，手上稳稳地控制着模拟机，开始执行等待程序，同时通过内部频道安抚模拟的“焦虑乘客”。
赵锋则全神贯注地操控着“南方8811”，模拟着发动机不稳定状态下的精确进近。
然而，危机并未结束。通讯干扰加剧，与几架外围等待航班的联系时断时续。更糟糕的是，系统模拟了本场一条主要跑道因不明原因临时关闭！
“塔台！跑道09突发关闭，原因不明，地勤正在检查！”地面席的模拟信息传来。
可用跑道瞬间减半！落地容量骤降。而天空中，还有超过十架飞机在等待，燃油在一分一秒流逝。
压力指数级攀升。观察室里，评委们身体前倾，紧紧盯着刘糯宁和苏雯琪的席位。
刘糯宁感觉太阳穴在突突跳动，但她强迫自己冷静。跑道减少，就必须进一步提升排序和落地效率，甚至……考虑非常规方案。
“苏雯，计算使用较短的27号跑道落地A321及以下机型的可行性，包括湿滑跑道性能衰减。”
“计算中……A321在现有天气条件下，使用27号跑道落地，所需距离接近临界值，但有理论可能。风险：一旦复飞，将占用进近空域，影响后续航班。”
“将‘东方5402’（A321）列为27号跑道实验着陆备选。继续优先保障重型机使用最长跑道。”
她开始在极限边缘规划。同时，她注意到那架被暂时调去高空等待的“东方5402”，其位置恰好可以作为一个“临时雷达中继点”——如果让其保持特定航向和高高度，或许能改善与某些低高度、受地形遮挡的等待航班的通讯质量。
“东方5402，广州塔台，请保持当前高度，航向调整至180，并尝试与你11点钟方向，距离约25海里的‘联航3307’建立辅助通讯，中转其状态报告。”
“呃……收到，保持高度，航向180，尝试联系联航3307。东方5402。”机组显然对这个前所未有的“通讯中继”任务感到惊讶，但仍忠实地执行。
这一尝试性的举动，让评委席上几位通信专家交换了惊讶的眼神。利用航班作为临时通讯节点，这需要极大的胆识和对空域态势的深刻理解。
决赛时间过半，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跳舞。刘糯宁的指令越发简洁、果决，如同精密的代码，将混乱的天空重新编织成有序的网格。苏雯琪是她最可靠的后盾，处理着所有数据计算和细节协调。珈铭文和赵锋在模拟舱内，以精湛的技术和绝对的信任，执行着每一个充满挑战的指令，无论是指令等待、极限性能着陆，还是充当临时通讯点。
最后十分钟，一场虚拟的“危机”达到高潮：一架满载的远程宽体机报告货舱出现疑似烟雾，需要绝对优先并紧急疏散准备。
而此时，唯一可用的长跑道刚刚起飞了一架飞机，需要至少八分钟间隔才能满足重型机紧急着陆后的占用要求。时间不等人。
“塔台，阿联酋航空412，重型，货舱烟雾警告，请求立刻着陆！重复，立刻着陆！”
频道里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尖锐焦虑。
所有目光聚焦在刘糯宁身上。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亮得骇人，紧紧盯着屏幕上的计时器和空域图。八分钟……烟雾……重型机……
“苏雯，计算‘阿联酋412’直接进近，与前一架离港航班的最小尾流间隔，以及紧急情况下跑道占用规则豁免条款。”她的声音嘶哑，但字字清晰。
“尾流间隔严重不足！但……根据紧急情况条款，在机长明确宣布紧急状态且地面应急全面就位前提下，管制员可基于专业判断，适当缩减间隔，但需承担全部责任风险。”苏雯琪的声音也带着紧绷。
责任风险。这意味着，如果出现任何问题，压力将全在指挥者身上。
刘糯宁闭上了眼睛，一秒钟。脑海里闪过商肆的话“记住职责”，闪过陈主任的告诫“在安全冗余下”，闪过无数次推演中珈铭文对效率的极致追求，也闪过人为因素课上那些因为犹豫或僵化而导致悲剧的案例。
她猛地睁眼，按下通话键，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钉截铁：
“阿联酋航空412，广州塔台！许可你紧急降落，跑道09！地面所有应急单位已最高级别待命！前一架离港航班已指令加速爬升并右转脱离！注意尾流，相信你的训练！祝好运！”
“收到！紧急降落，跑道09！感谢塔台！阿联酋412！”
指令既出，再无回头。整个塔台（模拟）和观察室都屏住了呼吸。屏幕上，代表阿联酋航班的巨大光点沿着陡峭的路径直扑跑道，而前方代表离港航班的光点正拼命爬升、转弯。
五秒、十秒、二十秒……当阿联酋航班的轮子重重触地，减速反推打开，平稳滑跑，而前方离港航班已安全脱离冲突区时，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然后无声地流淌开来。
危机解除。
当决赛结束的提示音响起时，刘糯宁几乎虚脱在座位上，手指因为长时间紧绷而微微颤抖。苏雯琪递过水的手也在轻轻发抖。频道里一片寂静，只有背景电流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裁判长的声音再次响起：“比赛结束。请各队伍离席，等待最终成绩核算与评审。”
走出模拟大厅，傍晚的风带着凉意。珈铭文和赵锋也从另一侧走来。四人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先开口。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眼神深处，却有一种共同经历生死考验后的、难以言喻的平静与连接。
珈铭文看着刘糯宁，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右手，不是拍肩，而是悬停在半空。
刘糯宁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也伸出自己有些汗湿的右手。
两只手，一只宽大有力，骨节分明，带着飞行员的精准与力量；一只小巧但指腹有薄茧，带着空管员操控屏幕和话筒的痕迹，在空中轻轻击掌。
没有声音，却胜过千言万语。
“辛苦了。”珈铭文说，声音沙哑。
“你们也是。”刘糯宁回答，声音同样疲惫，但带着笑意。
苏雯琪和赵锋也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是无需多言的认可。
颁奖典礼在当晚举行。当主持人宣布：“获得首届全国航空院校管制与飞行协同模拟对抗大赛冠军的是——华东航空学院，刘糯宁、苏雯琪、珈铭文、赵锋队伍！” 掌声雷动。
四人并肩走上领奖台。聚光灯有些晃眼。刘糯宁捧着沉甸甸的冠军奖杯，听着台下如潮的掌声，目光却穿过灯光，看向远处模拟中心大楼的轮廓，看向更深远无垠的夜空。
这奖杯，不仅仅是对他们技术、协同的肯定。它更像一个里程碑，标记着一段从隔阂、碰撞到信任、默契的艰难航程；标记着“僚机”模式在极限压力下的成功验证；更标记着，她——刘糯宁，这个曾因身高被质疑、用乐高搭建梦想的女孩，终于用无可争议的表现，站在了全国同辈的巅峰。
她知道，这远非终点。真实的天空，比模拟更加复杂无情。
但此刻，荣耀加身，伙伴在侧。那颗酸柚子指引的路，终于将她带到了这里，一片足够广阔、值得她毕生守护的苍穹之下。
她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珈铭文。他依旧站得笔直，下颌微收，但侧脸线条在灯光下，似乎不再那么冷硬。他也正看向她，目光相接，没有闪避。
那一刻，无需言语。他们是冠军，更是曾将背后天空托付给彼此的、真正的僚机。
夜空之上，星辰开始闪烁。而他们的征途，才刚刚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