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元和年间,汴州城外三十里有座板桥,桥身由青石板铺就,缝隙间长满了暗绿的苔藓,桥下流水潺潺,却常年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气。桥边孤零零立着一间杂货客栈,院墙是夯土砌的,墙头爬着枯黄的藤蔓,门口挂着一盏褪色的红灯笼,风吹过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在暮色里显得格外诡异。客栈主人是个寡居的妇人,人称三娘子,年约三十,荆钗布裙,眉眼间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妩媚,一手蒸饼的手艺更是一绝——饼子雪白松软,咬开竟能尝到淡淡的桂花香,往来客商无不远道而来,只为一口热饼、一宿安稳觉。
只是板桥客栈有个怪事:凡是住店后次日匆匆离去的客人,多半会留下些行李财物,问起时,三娘子只说客人急着赶路,托她代为保管。久而久之,也有人议论,说板桥附近常有驴子走失,而三娘子每隔半月,便会赶着一头毛色油亮的驴子去城里贩卖,那驴子眼神惊恐,性子却异常温顺,从不挣扎,只是没人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这年秋末,有个叫柳明远的书生途经汴州。他本是洛阳人,祖上曾出过修习术数的高人,传下一本《避邪录》和半枚雷击枣木牌,只是家道中落,他此番是往兖州投奔亲友,一路风餐露宿,到板桥时已是日暮时分。远远望见客栈的红灯笼,柳明远加快脚步,刚到门口,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饼香,混合着草木的湿气,竟让他那枚贴身佩戴的枣木牌微微发烫。
“客官里边请。”三娘子迎了出来,声音温婉,指尖却带着一丝凉意。“天凉了,先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柳明远拱手道谢,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的手腕,只见腕间缠着一圈黑色的绳结,绳结上嵌着一颗暗红色的珠子,看着像是某种兽类的眼珠。他随三娘子走进客栈,店内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几张长凳,墙角堆着些干草,供客人喂马。空气中除了饼香,还隐约飘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被柴火的烟气掩盖着,若不仔细分辨,根本察觉不到。三娘子端来一碗姜汤、两个热饼,柳明远饿极了,却没敢大口吞咽——枣木牌的发烫让他心头警铃大作,想起临行前祖母叮嘱的话:“路遇孤居妇人开店,若有异常气息、随身法器异动,切记不可多食其物,恐遭邪术暗算。”
他浅尝一口饼,只觉得香气直冲脑髓,竟有些头晕目眩,连忙放下饼,借口口渴喝了一大碗姜汤,辛辣的滋味才让他清醒了些。“老板娘的手艺真是绝了。”柳明远强作镇定地夸赞,目光却暗中打量四周,只见灶台旁的墙根下,散落着几片枯黄的草叶,叶片上竟有细微的符文印记,像是用指尖蘸着什么东西画上去的。
夜里,客栈里还住了两个贩盐的客商,两人喝了些酒,高声谈论着沿途见闻,言语间满是对钱财的觊觎。柳明远辗转难眠,那枚枣木牌始终发烫,让他坐立不安。约莫三更时分,他忽然听到后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翻找东西,又像是泥土翻动的声音。他悄悄起身,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往院子里看,只见三娘子提着一盏油灯,正蹲在后院的菜畦里忙碌,油灯的光忽明忽暗,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竟像是某种兽类的轮廓。
柳明远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见三娘子从腰间系着的暗红色布囊里掏出一把黑色的种子,那种子泛着油光,像是浸透了什么液体,她将种子均匀地撒在菜畦里,又提着水桶,从一口枯井里舀出井水浇灌。井水漆黑如墨,落在地里竟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在腐蚀泥土。不过片刻,地里竟冒出嫩绿的芽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高、开花,结出一个个拳头大的青绿色果子,模样酷似蒸饼,只是果皮上布满了细密的纹路,像是人的血管。
三娘子摘下果子,放进竹篮,又从布囊里取出一张黄符,符纸上画着扭曲的符文,用朱砂混合着什么暗红色的液体绘制而成。她点燃黄符,绕着菜畦走了一圈,符灰落在地里,那芽苗便瞬间枯萎、发黑,化为一滩腥臭的黑水,渗入泥土中,仿佛从未生长过。柳明远看得浑身发冷,正要转身,脚下的木板却“吱呀”响了一声。
三娘子猛地回头,眼神凌厉如刀,油灯的光映在她脸上,竟显得有些狰狞:“谁在那里?”
柳明远心头一紧,连忙假装咳嗽,推开门走了出去:“老板娘深夜还在劳作?我只是口渴,想来讨碗水喝。”
三娘子的眼神缓和了些,收起布囊,笑道:“客官怎么还没睡?井水寒凉,我去给你烧碗热水。”她转身走向灶台,裙摆扫过地面,柳明远瞥见她布囊的缝隙里,除了桃木符,还露出半截兽骨,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
次日清晨,那两个贩盐客商匆匆结账离去,脸上带着几分异样的潮红,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智。三娘子送他们出门时,塞给每人一个热饼,笑道:“路上当干粮,早些到家。”柳明远假装收拾行李,暗中观察,只见客商接过饼子,迫不及待咬了一口,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神涣散,脚步也踉跄起来,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他们牵着自己的马,却一路往城外的密林走去,而不是通往兖州的大道。
等客商走远,三娘子转身回院,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眼神里没有了半分温婉。柳明远心头一沉,悄悄跟了上去,只见后院的柴房里,赫然拴着两头毛色油亮的驴子,正是那两个客商的模样——驴子的眼神里满是惊恐和不甘,不断挣扎着,发出“呜呜”的低鸣,却发不出人声。柴房的角落里,还堆着几副破旧的行囊,显然是之前遇害的客商留下的。
柳明远吓得浑身冰凉,转身想跑,却不慎碰倒了墙角的柴堆,发出“哗啦”一声响。三娘子闻声回头,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客官看得倒是清楚。”
“老板娘……你这是何苦害人?”柳明远强作镇定,手悄悄摸向怀中的枣木牌。
三娘子叹了口气,解开腰间的布囊,取出那截桃木符和兽骨:“我本是终南山下农户女,丈夫是个樵夫,三年前上山砍柴时,遇到了一个叫玄阳子的道士。那道士是终南山的邪道,修炼‘炼形术’,需要活人精血滋养法器,他杀了我丈夫,又在我身上下了‘血咒’,逼我学这‘种人成驴’的巫术。”
她顿了顿,眼中泪光闪烁:“这血咒每月十五便会发作,痛不欲生,若三个月不献上一头‘人驴’,供他抽取精血,我便会被咒反噬,化为飞灰。这些年,我贩卖驴子的钱,大半都要给那玄阳子,只留少许糊口,我也是身不由己。”
柳明远半信半疑,却见她手腕上的黑色绳结隐隐渗出暗红色的汁液,与符纸上的颜色一模一样。他想起《避邪录》中记载的“血咒”解法:需用自身精血混合朱砂,再以雷击枣木为引,画成破邪符,贴在施咒者的法器上,方能破解。只是这方法风险极大,若施咒者法力高强,破解者反会遭咒反噬。
“既是身不由己,为何不设法脱身?”柳明远问道。
“玄阳子神通广大,能隔空视物,我走到哪里他都能找到。”三娘子惨笑道,“去年我曾试图逃跑,结果被他抓回,他杀了附近一个村落的十余人,逼我发誓永不背叛,我实在不敢再反抗。”
柳明远心中有了计较,他掏出怀中的《避邪录》,翻到破解血咒的页面:“我或许能帮你解除咒语,但你需答应我,从此不再害人,还要带我找到玄阳子的巢穴,为民除害。”
三娘子大喜过望,连忙点头:“只要能脱离苦海,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当天夜里,柳明远咬破指尖,将精血滴在朱砂碗中,又取出雷击枣木牌,在黄纸上画了一道破邪符。符纸刚画成,就发出微弱的金光,与枣木牌的气息相互呼应。三娘子则按照约定,准备了一桌酒菜,说是为他践行,席间不断劝酒,眼神却有些犹豫,像是在担心什么。
柳明远知道她心中不安,主动举起酒杯:“老板娘不必顾虑,若能除了玄阳子,也是积德行善。”他假意饮了几杯,趁三娘子转身添酒时,迅速将符纸贴在了她腰间的布囊上。
只听“嗤”的一声,布囊冒出黑烟,发出刺耳的嘶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三娘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抽搐起来,手腕上的黑色绳结瞬间断裂,暗红色的汁液喷涌而出。柳明远上前扶住她,只见她腰间的布囊逐渐化为灰烬,桃木符和兽骨也裂成了两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的黑气,渐渐消散。
与此同时,柴房里传来两声人的呼喊,那两个贩盐客商恢复了人形,衣衫褴褛地跑了出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驴毛味。“多谢恩公救命!”两人跪地叩谢,说起自己被变成驴子后的遭遇,只觉得毛骨悚然。
三娘子缓过神来,气色好了许多,她对着柳明远深深一揖:“恩公不仅救了我,还解了血咒,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玄阳子住在终南山北麓的黑风洞,那里布满了迷阵,我带你去。”
次日清晨,三娘子将客栈的财物分给两个客商,补偿他们的损失,随后便带着柳明远往终南山而去。一路上,她详细讲述了玄阳子的习性:“他每逢月圆之夜便会闭关修炼,此时法力最弱,我们可趁机下手。”
三日后,两人抵达黑风洞。洞口阴森潮湿,布满了暗红色的符文,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柳明远按照《避邪录》中的记载,用枣木牌破了迷阵,与三娘子一同闯入洞中。玄阳子正在洞内修炼,见有人闯入,怒喝一声,祭出一把黑色的长剑,剑身缠绕着黑气,显然是用无数活人精血炼制而成。
“孽障,竟敢背叛我!”玄阳子看向三娘子,眼神恶毒。
三娘子毫不畏惧,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那是她丈夫留下的遗物,她一直带在身边。“你杀我丈夫,害我多年,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她与柳明远并肩作战,柳明远用枣木牌抵挡黑气,三娘子则趁机绕到玄阳子身后,将匕首刺入他的后心。
玄阳子惨叫一声,身体逐渐化为黑气消散,只留下一枚黑色的珠子,正是三娘子腕间那枚的同类。柳明远捡起珠子,用力一捏,珠子化为齑粉,血咒的最后一丝隐患也彻底消除。
事后,三娘子在终南山的一座小道观出家,潜心修行,弥补过往的罪孽。她将自己的经历告诉了观主,观主感念她的遭遇,收留了她。几年后,柳明远途经终南山,特意去道观拜访,只见三娘子已褪去铅华,身着道袍,眉目间满是平和。道观周围种满了桂花,正值花期,香气扑鼻,传闻她用修行的功德,超度了那些被玄阳子残害的亡魂。
而那板桥客栈,经两个客商打理,生意愈发红火,只是再也没有人见过会变驴子的蒸饼。来往的客商偶尔会听闻板桥三娘子的故事,有人说她是害人的妖妇,有人说她是可怜的苦命人,还有人说她是为民除害的侠女。但无论如何,那桩“种人成驴”的奇事,终究成了汴州城外一段流传甚广的志怪传奇。
柳明远望着道观里潜心打坐的三娘子,心中感慨万千。世间的善恶,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就像三娘子,虽曾被迫害人,却终究在良知与救赎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而那些离奇的志怪传说,之所以能流传至今,或许正是因为其中藏着人性的复杂与世事的奇幻,让人读来,既觉惊悚,又感唏嘘。离开终南山时,柳明远带走了一把桂花种子,他想,或许这世间最珍贵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通天的术法,而是在黑暗中依然能坚守的良知,和改过自新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