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辰送给林晓晓的那个蓝色小恐龙发卡，仿佛一个无声的休战协议，又或者是一道特赦令。林晓晓默许了它出现在自己头上，也就默许了陆星辰在她身边半径一米五范围内的一切活动——包括但不限于持续的噪音攻击、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展示，以及对他那瓶“蚂蚁大将军”的日常炫耀。
这瓶蚂蚁，俨然成了陆星辰最珍贵的财产，没有之一。他甚至给自己的水杯都不曾如此珍视过。
“晓晓你看，大王今天在练操！”早餐后自由活动，他捧着瓶子凑过来。
“晓晓你看，二将军好像在睡觉！”
“晓晓，它们今天吃了我掉下去的面包渣，可高兴了！”
林晓晓从一开始的敬而远之，到后来能勉强瞥上一眼，再到偶尔会问一句“它们不闷吗？”，这其间的进步，在陆星辰看来，不亚于人类登月的一大步。
他更加孜孜不倦地向她普及他的“蚂蚁军团”知识，尽管其中百分之九十是他自己编的。
然而，再严密的看守，也挡不住一颗渴望自由（或者说，是看守者过于粗心）的心。
事件发生在午睡起床后的整理时间。
小朋友们都在笨拙地穿鞋子、叠被子。陆星辰惯例是动作最慢的那个，他的被子被他团成一个可疑的球状，鞋带照例系成了死疙瘩。他正埋头跟鞋带较劲，放在他小床脚下的那个装着“蚂蚁大将军”的玻璃瓶，因为之前被他拿来拿去，瓶盖并没有拧得很紧。
一只路过的小朋友不小心踢到了他的小床，床腿一震，那瓶子晃了晃，“啪嗒”一声，轻巧地倒在了地板上。
一开始，没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意外。
直到几秒钟后，一个眼尖的小女孩发出了第一声尖叫：“啊——有虫子！地上有黑虫子！”
这一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在哪里？在哪里？”
“哇！好多！它们在爬！”
“老师！有蚂蚁！”
孩子们顿时乱作一团，有的惊慌失措地跳上床，有的好奇地蹲下去看，更有甚者，试图用脚去踩。
陆星辰听到动静，抬头一看，魂飞魄散！
他的宝贝蚂蚁！他的大将军、二将军！它们正从倒下的瓶口蜂拥而出，惊慌失措地在地板上四处逃窜！
“我的蚂蚁！别踩！别踩我的蚂蚁！”陆星辰也顾不得鞋带了，哭着扑过去，徒手就想把那些四散奔逃的小黑点拢在一起。可蚂蚁哪里是他能徒手抓回来的？他的动作反而让蚂蚁们更加慌乱，爬行范围更广了。
整个午睡室尖叫声、哭闹声、陆星辰的哭喊声混成一片，乱得像一锅煮沸的粥。
张老师和保育员闻声赶来，看到满地乱爬的蚂蚁和乱作一团的孩子，也是头皮一麻。
“小朋友们别慌！别乱动！小心踩到滑倒！”张老师赶紧维持秩序，一边指挥保育员去拿扫帚和簸箕，一边自己蹲下来，试图帮忙把蚂蚁扫回去。
可蚂蚁实在太小太多，又受到惊吓，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全部“缉拿归案”的？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冷静的声音响起：“张老师，用这个。”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林晓晓不知何时已经穿好了鞋子，整整齐齐地站在自己的床边。她手里举着一小块昨天手工课剩下的白色黏土。
她快步走到混乱中心，蹲下身，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大呼小叫，也没有像陆星辰那样徒劳地用手抓。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块黏土放在一只正在快速爬行的蚂蚁附近。
那蚂蚁似乎被黏土的气味吸引，犹豫了一下，爬了上去——细小的足立刻被黏土粘住了。
有效！
林晓晓眼睛一亮，如法炮制。她又迅速从自己的手工盒里拿出更多的黏土，分成小块，放在几只蚂蚁必经的路径上。她动作很快，却很稳，精准地“投放诱饵”，然后耐心等待。
“小朋友们，像晓晓这样，用黏土把蚂蚁引过来！”张老师立刻明白了她的方法，大声引导着。
有几个镇定下来的小朋友也学着林晓晓的样子，拿出自己的黏土帮忙。
陆星辰都看呆了，忘了哭，鼻涕泡泡挂在脸上，愣愣地看着林晓晓像个小指挥官一样，沉着冷静地“围剿”着他的蚂蚁军团。
有了正确的方法，混乱的局面很快被控制住。大部分蚂蚁都被黏土困住，少部分漏网之鱼也被张老师用扫帚清理掉了。
危机解除。
孩子们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刚才的“蚂蚁大战”。张老师看着一片狼藉的地板和几个被黏土弄得脏兮兮的小手，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了罪魁祸首陆星辰，和“救火英雄”林晓晓身上。
“陆星辰，”张老师的语气带着责备，“老师是不是说过，不能把小虫子带到教室里来？你看，吓到其他小朋友了，多危险！”
陆星辰瘪着嘴，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他看着地上那些被黏土困住、奄奄一息的“大将军”们，伤心极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小声抽噎。
“老师，”林晓晓忽然开口，她站起来，手上还沾着一点黏土的痕迹，但表情非常认真，“陆星辰不是故意把瓶子打翻的。是瓶子自己倒了的。他很喜欢这些蚂蚁，每天都给它们喂吃的。”
陆星辰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晓晓。他没想到她会帮他说话。
张老师的神色缓和了一些，她看了看林晓晓，又看了看可怜巴巴的陆星辰，叹了口气：“喜欢小动物是好事，但是要讲究方法，不能影响别人。星辰，以后不能再带来了，知道吗？”
陆星辰用力点头，带着哭腔：“知道了……”
“好了，大家快去洗手，准备吃午点了。”张老师招呼着其他小朋友。
孩子们陆续走出午睡室。陆星辰还蹲在原地，看着那些被黏土粘住的蚂蚁，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其中一只，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它们……它们会不会死掉啊……”
一只白白净净的小手伸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干净纸巾。
陆星辰抬起头，是去而复返的林晓晓。
“用这个，把它们弄下来，放到外面的花坛里去。”林晓晓的声音还是那样平平的，没什么起伏，但听起来一点也不冷，“花坛是它们的家，它们回到家里就不会死了。”
陆星辰愣愣地接过纸巾。
林晓晓看着他笨手笨脚的样子，抿了抿嘴，最终还是蹲了下来：“我来吧。”
她小心翼翼地用纸巾边缘，一点点将黏土上的蚂蚁剥离下来。她的动作很轻柔，生怕弄伤了它们。陆星辰就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两人头碰着头，蹲在午睡室的地板上，像在进行一项庄严而神圣的救援任务。
终于，所有被困的蚂蚁都被“解救”了下来，包在纸巾里。林晓晓把那个小纸包递给陆星辰：“去放掉吧。”
陆星辰双手捧着那个小小的纸包，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他跑到窗边的花坛，小心翼翼地将蚂蚁们抖落在泥土上。看着那些小黑点迅速消失在草叶间，他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跑回林晓晓身边，眼睛还是红的，但脸上已经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晓晓！谢谢你！”他大声说，笑容灿烂得仿佛刚才那个哭鼻子的人不是他，“你救了我的大将军！你是最厉害的女英雄！”
林晓晓没说话，只是走到洗手池边，默默地洗手。
陆星辰像个小尾巴一样跟过去，挤在她旁边，哗啦啦地放着水，嘴里还在不停地说：“晓晓，你怎么想到用黏土的？太聪明了！比我爸爸还聪明！”
林晓晓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看了他一眼，语气带着点无奈的嫌弃：“因为你笨。”
若是平时，陆星辰肯定要跳脚反驳，但今天，他用力点头，无比赞同：“嗯！我笨！晓晓你最聪明了！”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林晓晓往活动室走，准备吃午点。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下脚步，扯了扯林晓晓的衣角。
“晓晓。”
林晓晓回头。
陆星辰从背带裤口袋里掏出那个已经空了的玻璃瓶，郑重其事地递给林晓晓。
“这个送给你。”
林晓晓愣了一下，看着那个脏兮兮的瓶子，没有接。
“我不要。”她说，“装过蚂蚁的。”
“我洗干净了！”陆星辰急忙保证，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瓶身，“你看！以后……以后我不抓蚂蚁了。这个瓶子给你，你可以装……装小星星！或者装糖！你喜欢的橘子味糖！”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报恩”情绪。
林晓晓看着那个被擦得越发模糊的玻璃瓶，又看看陆星辰那张写满了“快收下吧求求你了”的脸。
她沉默了几秒钟，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好吧。”
她接过了那个空瓶子。
陆星辰立刻笑逐颜开，仿佛送出的不是个破瓶子，而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午点的水果是苹果。林晓晓小口小口地吃着，那个空的玻璃瓶就放在她手边。
陆星辰把自己碗里最大最红的那块苹果夹起来，飞快地放到了林晓晓的碗里。
“晓晓，你吃这个！甜！”他说完，立刻埋头啃自己剩下的苹果，耳朵尖却有点红。
林晓晓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那块苹果，没有说话。
她只是拿起那个空瓶子，对着窗户照进来的阳光，看了看。
透明的玻璃，折射出一点点彩虹似的光晕。
好像……也没那么难看。
她低下头，继续吃苹果。嘴角，悄悄地，弯起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弧度。
这个跟屁虫，虽然总是闯祸，笨手笨脚，还爱哭鼻子。
但是，好像……也越来越顺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