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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无声,却将东宫的青砖黛瓦覆上一层薄白,连朱雄英书房窗棂上的冰花,都像是被冻住的无声棋局。长宁推门而入时,朱雄英正对着一幅摊开的《九边图》出神,指尖在宣府、大同的标记上反复摩挲,眉头微蹙。

“哥哥在看边防图?”长宁将手中的暖炉轻轻放在桌边,目光落在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上——有几处墨迹新鲜,显然是雄英刚添上去的,“是在想允炆那日提的巡边策?”

朱雄英抬眸,眼中褪去了白日的沉稳,多了几分疲惫:“他的法子虽险,却戳中了边防的要害。只是...机动兵团需精选骑兵,还得配双马、备火铳,这些都要耗费大量军饷,户部那边未必肯松口。”他顿了顿,指尖在图上重重一点,“更要紧的是,前哨据点设在境外,一旦被北元察觉,定会视作挑衅,恐引发更大战事。皇祖父虽赞他锐进,却没当场拍板,想来也是顾虑这点。”

长宁拿起桌上的毛笔,蘸了墨,在《九边图》边缘空白处轻轻勾勒:“哥哥顾虑的是实务,允炆却只重奇招。他只说仿元人战术,却忘了我大明骑兵与蒙古骑兵的差异——蒙古人自幼在马背上长大,我军将士多是步兵出身,仓促组建机动兵团,怕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她笔尖一顿,指向图中一处河谷,“而且他没提粮草补给,前哨据点离后方太远,若遇大雪封路,粮草断了,那些巡边兵岂不是要冻死饿死?”

朱雄英眼中闪过一丝亮色,伸手将图拉近了些:“你这话倒是点醒了我。前日我见兵部奏报,说宣府去年冬粮只够支撑三个月,若再分拨粮草给前哨,怕是要出乱子。”他看向长宁,语气中多了几分郑重,“上次御砚之事,还有允炆‘中毒’那次,若不是你,我怕是还被蒙在鼓里。只是...你如今处处与他周旋,会不会太冒险?”

长宁拿起暖炉,凑近了些,暖意透过铜壁传到指尖:“冒险总好过坐以待毙。哥哥你性子太稳,总想着以理服人,可允炆不一样,他擅长用‘意外’和‘苦肉计’引人心向他。那日我在梅园与他碰面,他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知道我在他‘中毒’时动了手脚。”

“他既已知晓,为何不声张?”朱雄英眉头紧锁。

“因为他没证据。”长宁轻笑一声,指尖划过暖炉上的缠枝纹,“而且他还想利用我。你看,他提议改革书房制度,我便顺着他的话,加了条‘每月需将讲学内容抄录成册,呈东宫及皇上御览’——这样一来,他若想在讲学中夹带私货,或是拉拢讲官,便多了一层约束。他拉拢的那位负责军械的王主事,我借着‘核查兵器入库记录’的由头,查出他去年冬曾私吞了一批火铳,如今已被父皇调去了南京——我没明着针对允炆,却断了他在军械司的路子,他纵有不满,也只能忍着。”

朱雄英沉默良久,伸手拍了拍长宁的肩:“委屈你了。本该是我来护着你,如今反倒要你为我奔走。”

“我们是兄妹,哪分什么彼此。”长宁摇摇头,目光重新落回《九边图》上,“对了,父皇近日是不是在查东宫库房的账目?我听说允炆前些日子,以‘修补书房门窗’为由,支走了库房的两个老管事,换了自己人。”

朱雄英脸色微变:“我也听说了,正打算明日去查。库房里有不少皇祖父赏赐的珍品,还有些先帝留下的旧物,若是被他动了手脚...”

话未说完,门外忽然传来内侍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低的通报:“太孙殿下,公主殿下,皇上召您二位即刻去文华殿!”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夜已深,朱元璋为何突然召他们?

文华殿内烛火通明,朱元璋端坐在御座上,面前的案几上摊着一本奏折,脸色沉得像窗外的寒夜。太子朱标侍立一旁,神色凝重,见二人进来,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们莫要多言。

“雄英,长宁,”朱元璋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兵部递了奏折,说大同总兵官周兴,昨日在巡边时遇袭,损了五十余兵卒,还丢了两面军旗。”

朱雄英心中一紧,忙躬身道:“皇祖父,周总兵可有大碍?是否需调兵支援大同?”

朱元璋没答,目光转向长宁:“长宁,你近日常随东宫属官核查军械、粮草,你说说,大同的军备粮草,够不够支撑一场小规模战事?”

长宁心头一凛,知道朱元璋是在考她,也在试探她是否真的懂实务。她定了定神,从容回道:“回皇祖父,上月末长宁曾核查过兵部递来的九边军备账册,大同现有骑兵三千,步兵五千,火铳一千二百杆,弓箭充足。粮草方面,去年秋收后调运了十万石粮食,至今尚余七万石,若只是应对小规模袭扰,足够支撑三个月。只是...大同的城防去年冬曾因大雪坍塌了一段,至今尚未完全修好,这或许是周总兵遇袭的原因之一。”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你倒记得清楚。那你再说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长宁略一思索,回道:“其一,即刻命工部选派工匠,星夜赶往大同修补城防;其二,调宣府总兵官曹震率两千骑兵驰援大同,与周总兵汇合,加强巡防;其三,命锦衣卫暗中查探此次袭扰的北元部落,摸清其动向,若能找到其聚居地,可派轻骑突袭,挫其锐气。至于丢失的军旗,需下旨严令周总兵务必寻回,军旗乃军魂,不可丢失在外。”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可命兵部即刻核查九边所有城防,凡有破损之处,一律限期修补,不得延误。粮草方面,需提前调运今年的新粮至九边,避免冬季大雪封路后断供。”

朱元璋静静听着,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良久才开口:“你说的,倒比兵部那些老臣周全。雄英,你呢?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朱雄英躬身道:“孙儿以为,长宁所言极是。此外,可遣使前往归附的蒙古部落,询问此次袭扰的北元部落动向——那些归附部落熟悉草原地形,或许能提供有用的消息。同时,需下旨安抚大同军民,告知他们朝廷已派兵支援,避免人心惶惶。”

朱元璋点了点头,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朱标身上:“标儿,你看看,你的儿女,一个持重,一个周全,倒比你手下那些官员有用得多。”

朱标忙躬身道:“皆是父皇教导有方,儿臣不敢居功。”

朱元璋冷哼一声,拿起案几上的奏折:“周兴无能,损兵折将,丢了军旗,朕已命人将他押解回京问罪。大同之事,就按雄英和长宁说的办,你即刻拟旨,明日一早发往各部及九边。”

“儿臣遵旨。”朱标躬身应下。

“你们退下吧。”朱元璋挥了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向案几上的奏折,神色难辨。

走出文华殿,夜风吹来,带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朱雄英看着长宁,语气中带着几分欣慰:“方才你应对得很好,皇祖父对你的回答,应当是满意的。”

长宁却皱了皱眉:“皇祖父突然问起大同之事,又让我和你一同回话,怕是另有深意。他或许是想看看,我们兄妹是否能同心协力,也或许...是在试探我们对军政实务的掌控力。”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允炆所居的偏殿方向,那里烛火已灭,想来是早已安歇。“而且,大同遇袭之事,来得太巧了。允炆前些日子才提过巡边策,如今大同就出了战事,若是他借此机会,向皇祖父进言,说‘早用其策,便不会有此失’,怕是会让皇祖父更加看重他。”

朱雄英脸色微沉:“你说得有理。明日我便去兵部,亲自督促调兵、运粮之事,绝不能让他再有机可乘。”

长宁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哥哥,库房的账目你明日一定要亲自去查,最好带上父皇身边的苏总管——允炆换了库房的人,说不定是想在账目中动手脚,或是转移什么东西。”

“我知道了。”朱雄英应下,兄妹二人并肩走在雪地上,脚步声被厚厚的积雪吞没,只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飘落的新雪覆盖。

次日清晨,东宫库房外挤满了人。朱雄英带着苏总管和几名东宫属官,正要开门查账,却见朱允炆带着两个库房新管事匆匆赶来,面色苍白,像是一夜未眠。

“兄长这是要查库房账目?”朱允炆躬身行礼,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昨日我听闻库房的门锁似乎有些松动,本想今日一早来查看,没想到兄长来得这么早。”

朱雄英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近日总听说库房有些杂事,父皇也吩咐过要核查账目,今日便索性一并办了。有苏总管在,也能确保公允。”

苏总管是朱标身边最得力的人,向来谨言慎行,由他在场,允炆纵有心思,也难动手脚。

允炆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兄长考虑周全,是允炆思虑不周了。既的门被打开,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账本整齐地堆放在架子上,角落里还放着几个密封的木箱,上面贴着先帝时期的封条。

朱雄英让人将账本一一取下,递给苏总管和属官核查,自己则走到那些木箱前,仔细查看封条——封条完好无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好的,这是接下来的续写:

库房内光线昏暗,尘埃在从门缝透进的微光中飞舞。苏总管带着两名属官开始仔细核对账册,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库房中格外清晰。朱允炆站在一旁,面色看似平静,但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朱雄英则仔细检查着那些贴着陈旧封条的木箱。封条确实是洪武初年的样式,盖着当时掌管内库的大印,看似完好无损。但他俯身细看时,却发现其中一个箱子的封条边缘,有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痕——像是被人用极薄的刀片巧妙割开,又小心地重新粘合。

他不动声色,唤来苏总管:“苏总管,您来看看这个封条。”

苏总管凑近细看,浑浊的老眼突然锐利起来。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封条边缘,随即面色凝重:“殿下,这封条...被动过。”

此言一出,库房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陈旧的木箱上。

朱允炆急忙上前:“这不可能,这些箱子自先帝时期就封存于此,从未有人动过!”

苏总管却摇头,指着那道细微的裂痕:“允炆殿下您看,这封条边缘有重新粘合的痕迹。奴才在宫中多年,这种手法见过不少,是用薄刃小心割开,取物后再用特制浆糊粘合,若非仔细查看,几乎无法察觉。”

朱雄英沉声道:“打开它。”

“兄长!”允炆急忙阻拦,“这可是先帝封存的物品,未经皇祖父允许,擅自开启恐怕...”

“库房既在东宫管辖范围内,如今发现异常,我自有责任查清。”朱雄英语气坚决,“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箱子被小心打开。里面是些陈旧的书画卷轴和几件玉器,看上去并无特别。但苏总管伸手在箱底摸索片刻,忽然脸色一变:“这箱底的深度不对。”

他让人将箱中物品全部取出,然后用手轻敲箱底——发出的声音显示下面是空心的。仔细检查后,发现箱底有一个巧妙的暗格。

暗格被打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里面不是想象中的金银珠宝,而是几封密信,一方刻着北元王室印记的金印,以及一小包用油纸包裹的白色粉末。

朱雄英拿起那包粉末,递给随后被紧急请来的太医。太医仔细查验后,脸色发白:“殿下,这...这是牵机散,剧毒之物,无色无味,服用后症状如同急病发作,极难察觉。”

朱允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色惨白如纸:“这不是我的!我不知情!定是有人陷害!”

朱雄英看着他,目光复杂:“这些箱子一直封存在东宫库房,钥匙由库房管事保管。而你,允炆,一个月前刚换了库房的所有管事。”

“我是为了方便清点账目,绝无他意!”允炆急声道,额上渗出细密冷汗,“兄长明鉴,我若真要藏这些东西,怎会放在如此容易被发现的地方?这分明是有人故意陷害!”

长宁闻讯匆匆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她冷静地查看那些密信——信是用蒙文写的,内容涉及边境布防和粮草调度;金印确是北元王室之物;而那包牵机散,更是令人胆寒。

“哥哥,”长宁轻声道,“此事关系重大,需立即禀报皇祖父和父皇。”

朱元璋和朱标很快赶到东宫。看到那些物品,朱元璋的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查!”一个字,冰冷如铁。

接下来的调查却陷入了僵局。库房的新管事一口咬定自己对暗格之事毫不知情,而旧管事则声称封条多年来完好无损。密信上的笔迹无法辨认,金印虽真,却无法直接与允炆关联。至于那包牵机散,更是无主之物。

允炆跪在朱元璋面前,泪流满面:“皇祖父明鉴,孙儿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私通北元,更不敢私藏剧毒啊!这定是有人嫉妒孙儿得皇祖父青睐,故意设局陷害!”

朱元璋久久不语,目光如刀般在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他看向朱雄英:“雄英,你觉得呢?”

朱雄英沉吟片刻,道:“孙儿以为,此事确有诸多疑点。库房人员更替频繁,难保没有他人趁机做手脚。但允炆擅自更换管事,致使库房管理混乱,也难辞其咎。”

这话说得公允,既没有直接指责允炆,也点出了他的过失。

朱元璋又看向长宁:“长宁,你怎么看?”

长宁上前一步,行礼道:“皇祖父,长宁以为,当下最重要的是加强管理,彻查所有人员。这些物品既是在东宫发现的,父亲和兄长都有失察之责,愿领罚。但允炆弟弟更换管事在先,致使库房出现疏漏,也应受惩处。”

她的话巧妙地将重点从“私通北元”的重罪,转移到了“管理失职”上,既给了朱元璋台阶下,又让允炆无法完全脱身。

朱元璋沉吟良久,最终下令:允炆禁足一月,闭门思过;东宫库房所有人员一律更换,由朱元璋亲自指派;朱标和朱雄英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这个结果,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意味深长。

事后,长宁私下对朱雄英道:“哥哥可看出其中的玄机?”

雄英蹙眉:“你是指?”

“那暗格中的物品,”长宁压低声音,“密信内容涉及军机,却都是过时的情报;金印是真,但北元王室这类小印流失在外的不少;牵机散更是常见毒药。若允炆真与北元私通,何必藏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若真要下毒,又何必藏在如此容易被发现的地方?”

雄英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这更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陷害,目的不是真要栽赃允炆私通北元——那太容易被揭穿——而是要引起皇祖父的疑心。”长宁目光深邃,“一旦疑心种下,它就会自己生根发芽。”

“谁会这么做?” 长宁摇头:“未必是冲允炆来的。或许有人想借此搅乱东宫,试探皇祖父的态度。也或许...”她顿了顿,“是允炆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

“苦肉计?” “通过被‘陷害’来洗清自己的嫌疑,同时让皇祖父更怜惜他。”长宁语气冷静,“毕竟,一个被‘陷害’的人,看起来总是更无辜些。”

朱雄英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若真如此,他的心机也太深了。”

长宁望向窗外,雪花又开始飘落。“经此一事,皇祖父虽未重罚允炆,但疑心已起。接下来,他定会更加小心谨慎,而我们...”

她转身看向雄英,目光坚定:“也要更加警惕。这深宫之弈,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机遇。”

库房风波看似平息,却在每个人心中投下了阴影。朱元璋对允炆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而允炆则更加沉默寡言,整日闭门读书,仿佛真的在潜心反省。

只有长宁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正在汇聚。而她,必须在这暗流涌动的深潭中,为哥哥撑起一方安宁的天空。

雪依旧下着,无声地覆盖了东宫的每一个角落,也掩盖了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和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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