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风守备府的黑漆大门,如同巨兽的口,散发着森严冰冷的气息。门前持戈而立的卫兵,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妙光王佛这一行格格不入的来访者,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钱主簿那声“请吧”,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
净源深吸一口气,与净坚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随即示意众人紧随妙光王佛。山婶将背篓里的石娃搂得更紧,阿山等居士也屏息凝神,迈步踏入了那高高的门槛。门内是一个宽敞的庭院,以青石板铺地,两侧是回廊,廊下亦有甲士肃立,气氛比门外更加肃杀。院中兵器架上的刀枪剑戟擦得锃亮,在午后偏斜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这里的一切,都彰显着权力与武力结合的绝对权威。
钱主簿一言不发,引着众人穿过庭院,走向正厅。厅门敞开,里面光线稍暗,陈设简单而粗犷,正中主位上,端坐一人。此人年约五旬,面容黝黑,线条硬朗如斧凿刀刻,一双虎目开阖之间精光四射,不怒自威。他并未穿着铠甲,而是一身暗青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披风,腰间束着一条嵌有玉石的皮带,虽无过多装饰,但那股久居上位、杀伐决断的气势却扑面而来。此人便是烈风镇的镇守,李崇山。
李崇山的身侧,还站着一名文士打扮、面色白净、眼神灵活的中年人,应是幕僚之属。下方左右,还分立着几名气息沉凝、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武者,显然是镇守府的得力干将。整个厅堂,宛如一个微缩的军帐。
钱主簿上前几步,躬身禀报:“镇守大人,行脚僧人一行带到。”
李崇山那双锐利的眼睛,立刻如同盯住猎物般,牢牢锁定了走在最前面的妙光王佛。他的目光极具穿透力,带着审视、怀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并未立刻开口,沉默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让净源等人都感到呼吸一窒。
妙光王佛却仿若未觉,步履从容地走到厅堂中央,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善哉善哉。贫僧妙光,携弟子途经宝地,见过镇守大人。”他的声音平和清越,在这充满杀伐之气的厅堂中,如同注入了一股清泉,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崇山眉头微挑,似乎对妙光王佛的镇定自若有些意外。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妙光?倒是陌生的法号。听说诸位自西方而来,欲往东方传法?”他刻意在“传法”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明显的质疑。
“正是。”妙光王佛坦然应答,“贫僧等人游历四方,只为传播善法,劝人向善,平息戾气。”
“善法?平息戾气?”李崇山嗤笑一声,带着边关大将特有的直率与不屑,“在这黑风平原,弱肉强食才是唯一的法则!烈风镇能屹立不倒,靠的是刀够快,人够狠!靠的是老子和兄弟们用命拼杀出来的规矩!你们这些和尚,空谈慈悲善法,能挡得住幽影教的邪术?能吓退黑风堡的狼骑?能让我这镇子里的百姓吃饱穿暖?”
他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充满了现实的残酷与对空泛道理的排斥。厅中诸将也纷纷露出赞同或讥诮的神色。
妙光王佛并未因这咄咄逼人的质问而动容,目光依旧平和地迎着李崇山的视线:“镇守大人所言,乃是世间常态,贫僧深知。刀兵之利,可御外侮,保一时平安,此是世间法,亦是功德。然,大人可曾想过,为何黑风平原战乱不息,戾气日盛?为何幽影教能蛊惑人心,为何流民遍地,易子而食?”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深邃:“究其根本,在于众生内心烦恼炽盛,贪嗔痴慢,造作无边恶业。外在的杀伐,只能压制表象,却无法根除内心的毒瘤。甚至以暴制暴,冤冤相报,只会让戾气循环往复,愈演愈烈。大人守护一方,使百姓免于刀兵之灾,此是大功德。然若能再进一步,导人向善,使民风归于淳朴,令众生内心得以安宁,则外患虽存,内忧可减,根基方能稳固。此内外兼修,方为长治久安之道。”
这番话,并未直接否定武力,而是指出了武力的局限性,并提出了一个更深层次的治理理念。李崇山闻言,目光闪烁了一下,显然这番话触动了他内心某些思考。他镇守烈风镇多年,深知外部压力固然巨大,但内部的纷争、人心的涣散、以及那种在绝望中滋生出的疯狂,同样是巨大的隐患。他靠铁腕维持秩序,但有时也感到力不从心。
旁边的文士幕僚轻轻咳嗽一声,开口道:“大师所言,不无道理。然则,空谈容易,实行却难。如今烈风镇强敌环伺,内部亦有不稳之势,大师有何具体良策,可证尔等‘善法’非是空言?”他将问题引向了更实际的层面,带着考较的意味。
妙光王佛看向那文士,温言道:“施主问得好。佛法广大,不离世间。具体而言,可劝人戒杀盗淫妄,减少纷争;可导人慈悲忍辱,化解仇怨;可助人明了因果,敬畏业报,不敢肆意妄为。贫僧等人,愿在此地停留些许时日,于市井之间,随缘说法,安抚流民,调解纠纷,以微薄之力,示现善法之益。至于成效如何,大人与镇中百姓,自有公断。”
他没有提出任何惊天动地的计划,而是立足于最朴素的道德教化与身体力行。这种务实而低调的态度,反而让李崇山和那文士有些意外。
李崇山沉吟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目光再次扫过妙光王佛及其身后的弟子们,尤其是在伤势未愈的净言和年幼的石娃身上停留片刻,眼中的锐利似乎缓和了一丝。他久经沙场,看人极准,眼前这僧人,气度沉静,眼神澄澈,不似奸诈之徒,其弟子们也各有风骨,不像是来捣乱的。
“罢了。”李崇山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强硬,但内容已有了转圜,“我烈风镇有自己的规矩,不管你们来自哪里,有何目的,既然入了我的地界,就要守我的规矩!你们可以暂时在镇中落脚,但一举一动,需在守备府监控之下。不得聚众滋事,不得妖言惑众,不得与可疑之人接触!若有不轨,休怪本镇守刀下无情!”
他这是划下了底线,允许他们暂时存在,但处于严格的监管之下。
“至于你们说的传法……”李崇山冷哼一声,“若真能让我这镇子少些鸡鸣狗盗、打架斗殴之事,本镇守倒也乐见其成。但若只是空口白话,惹出乱子,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这已是目前能得到的最好结果。净源等人心中稍安,至少暂时避免了最坏的冲突。
“多谢镇守大人。”妙光王佛合十致谢,神色如常。
李崇山挥了挥手,对钱主簿吩咐道:“钱主簿,给他们安排个偏僻点的住处,派人盯着点。没什么事,就带他们下去吧。”
“是,大人。”钱主簿躬身领命,然后转向妙光王佛一行人,脸上又恢复了那公式化的表情:“诸位,请随我来吧。”
妙光王佛再次向李崇山微微颔首,随即转身,带着弟子们跟随钱主簿离开了守备府正厅。走出那森严的大门,重新回到阳光之下,众人都有种重见天日之感。虽然前途依旧未卜,监管如影随形,但总算是在这座边陲重镇,暂时找到了一处立足之地。真正的传法之路,在这烈风镇中,才刚刚开始第一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