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期最后的日子,像沙漏里最后的细沙,看得见消逝,却无声无息。李守兔的心境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静。他不再去阅览室,而是将大部分时间用来整理这几年的所学所思,在脑中反复推演出狱后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规划着每一步。同监舍的犯人对他愈发客气,甚至带点敬畏——能从这里熬出头,尤其是带着“减刑”和“本事”光环出去的,在他们看来,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
这天上午,管教再次来到车间,对他说:“李守兔,收拾一下,闫监要见你。”
最后一次谈话,李守兔心中明了。他整了整洗得发白但干净的囚服内衬(外面已换上便服),跟着管教走向行政楼。
再次踏入闫莉娇的办公室,感觉已与往日不同。少了些例行公事的压迫感,多了几分尘埃落定后的平和。闫莉娇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抽芽的柳树。阳光给她略显单薄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
“领导。”李守兔轻声唤道。
闫莉娇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卸下公事公办的疲惫笑容:“来了?坐吧。”
李守兔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腰背挺直,目光平静。
“明天就出去了。”闫莉娇在他对面坐下,语气温和,“该叮嘱的,以前也说过不少。今天叫你来,算是正式道个别,也希望你出去后,真能走好今后的路。”
“感谢领导这几年的关照和教诲。”李守兔诚恳地说,“我一定牢记,重新做人。”
闫莉娇点点头,目光落在李守兔脸上,似乎想从这个即将获得自由的男人眼中,看出些什么。她问了问李守兔出去后的打算,李守兔的回答依旧是回村安家、找活谋生,言辞恳切,规划务实,挑不出毛病。
谈话本该在这种平和、略带鼓励的氛围中结束。然而,就在闫莉娇端起茶杯,准备做最后总结时,李守兔的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她的面容,停留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他这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闫莉娇的眼睛。她放下茶杯,有些疑惑:“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李守兔犹豫了一下,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裤缝。他在挣扎。按照他以往的谨慎,此刻绝不该多言。但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位虽然身居高位、却同样背负着巨大压力、眉宇间难掩疲惫的女监狱长,想起她虽然利用却也确实给予了自己一些空间和机会,甚至隐晦地提到了郑晓雯这条可能的退路……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曲风齿师傅传授的医道望气之术,加之他自己这段时间的苦修和体悟,让他对人的“气色”和内在状态的感知达到了一个相当敏锐的层次。这几天,他就隐约感觉到闫莉娇身上有种不协调的“气”,沉滞于小腹丹田之下,带着一丝隐晦的阴寒与紊乱。结合她偶尔流露出的、被强力掩饰的疲惫和眉心的郁结之气,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位女领导身体有恙,而且很可能是妇科方面的暗疾,只是她自己或许尚未察觉,或者当作寻常劳累忽略了。
说,还是不说?
说了,极有可能触怒对方,甚至被扣上“装神弄鬼”、“别有用心”的帽子,临出狱前节外生枝。
不说,于心难安。医者(尽管他还不算正式的医者)父母心,师傅教导的“见病不救,有违天和”隐隐在耳边回响。更何况,闫莉娇对他,终究不算太坏。
闫莉娇看着他欲言又止、挣扎犹豫的样子,心中的疑惑更甚。她了解李守兔,这个人极度谨慎,甚至有些过于隐忍,此刻这般表现,绝不寻常。
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放缓,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度:“李守兔,虽然你是个犯人,但在能力范围内,我自问没有亏待过你,甚至……给过你一些别人没有的机会。有什么话,你现在可以说。出了这个门,你再想说,也没机会了。”
这话,带着几分开诚布公的意味,也隐隐点出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超越普通管教与犯人的复杂关系。
李守兔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了头,眼神清澈而坦荡,却又带着一丝医者面对病患时的凝重。他不再犹豫,声音平稳却清晰地开口:
“领导,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有些冒昧,甚至……您可能觉得荒谬。但我绝无恶意,只是基于我过去学到的一点粗浅观察之法,加上这几日的感觉。如有唐突,请您海涵。”
闫莉娇心中一动,面色不变:“你说。”
李守兔直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领导,我感觉……您身体可能有些不适,或许是……妇科方面的隐疾。这几日我观察您的气色和偶尔流露的细微神态,心中推演,这种可能性很大。而且,问题可能潜伏有段时间了,只是被劳累和压力掩盖,尚未引起足够重视。”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领导,我建议您……最好能抽空去医院,做个全面、细致的妇科检查。尽早查清,无论是否有事,都能安心。”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闫莉娇脸上的温和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惊愕和审视。她万万没想到,李守兔临别前纠结再三,说出的竟是这番话!不是表忠心,不是求关照,而是……指出她可能有病?
妇科隐疾?这几个字从李守兔口中说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和……直白。换作任何其他场合、任何其他人,她恐怕早已勃然变色,将其斥为荒谬无礼,甚至心怀叵测。
但此刻,看着李守兔那双坦荡、诚恳,甚至带着一丝担忧的眼睛,联想到他之前展现出的种种不可思议的“观察”和“判断”能力——从宋老到中毒事件,再到对她办公室环境的微妙感知……闫莉娇心中那根名为“理性怀疑”的弦,被重重拨动了。
震惊之后,是一种莫名的寒意和后怕。她自己最近确实时常感到下腹不适,腰酸乏力,月经也不太规律,但一直归咎于工作压力大、作息不规律,想着熬过这段时间再去调理。难道……真的被他说中了?
她的脸色变幻不定,没有立刻发怒,也没有斥责,只是紧紧盯着李守兔,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即将离开的男人。
“你……怎么看出来的?”良久,她才声音有些干涩地问道。
李守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不能提及“望气”这种玄乎的说法,只能将一切归结为“细致的观察”和“经验的推断”。
“领导,我以前在山里,跟老人学过点粗浅的望诊。主要是看人的面色、眼神、走路的姿态、说话的气息。”李守兔谨慎地措辞,“您最近面色虽经修饰,但眼底隐有青影,唇色偏淡,说话时中气偶有不继,坐下起身时,腰腹似有瞬间的僵直不适。这些都是气血运行不畅、下焦或有郁结的细微表现。结合您的工作性质和压力,所以我斗胆猜测,可能是妇科方面需要留意。”
他说的这些“观察”,半真半假,确实是一些中医望诊的皮毛,但更核心的判断依据,源自他那无法言说的、对“气”的感知。不过,这番解释听起来,至少比直接说“我看你气场不对”要合理得多。
闫莉娇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李守兔的观察细致得让她心惊,甚至有些……被看透的不适感。但理智告诉她,如果李守兔真有这种本事,那么他的警告,就不能等闲视之。
“我知道了。”最终,闫莉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少了几分之前的随意,“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抽空去看看。”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这态度,已经是某种程度的接受。
李守兔心中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步险棋,算是走对了,至少没有引来反感和灾祸。他站起身,再次深深鞠躬:“领导,那我先回去了。您多保重身体。”
“嗯。”闫莉娇也站起身,看着他,眼神复杂,“李守兔,出去以后……好自为之。希望我们……不要再在这种地方见面了。”
这话,意味深长。
“一定不会。领导再见。”李守兔再次保证,然后转身,稳步走出了办公室。
门关上后,闫莉娇缓缓坐回椅子,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小腹,眉头紧锁。李守兔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激起了不安的涟漪。
她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犹豫了一下,又放下。最终,她拿起自己的私人手机,翻找着通讯录里一个熟悉的医生名字。
而离开行政楼的李守兔,走在回监舍的路上,春日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他却感到一丝疲惫。点破他人隐疾,尤其对方还是位高权重的女性领导,绝非轻松之事。但他不后悔。
师傅传承的不仅是术,更是道。见病不点,有违本心。至于闫莉娇信不信,去不去检查,那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他抬头望了望高墙之上那片格外蓝的天空。
再过20天,就真正自由了。而临别前这最后一番“赠言”,或许,也为他与这位女监狱长之间,画上了一个带着些许悬疑和未尽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