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被紧紧裹在父亲的披风前半侧,小小的身子几乎完全贴在阮擎苍的胸膛。她将斗篷的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方才在将军府,当她听闻柳执遇险的消息时,便执意要一同前来。阮擎苍起初并未应允,他深知此行凶险,且那废弃的巡检司环境恶劣,怎忍心让娇养的女儿去那般地方。可面对昭昭执拗的眼神,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无奈地俯身,将她稳稳拎上了马背。
马蹄声哒哒作响,急促而密集,一路溅起细碎的尘土。可这喧嚣的声响,却丝毫盖不住昭昭胸腔里那面狂跳的鼓。她的指节蜷得发白,紧紧攥着藏在袖中的一个暗紫色小瓷瓶。这是临出门前,娘亲塞到她手中的,里面装着雪参止血丹、镇魂散、还魂膏等上好的药材。娘亲当时红着眼眶,反复叮嘱她务必小心,而此刻,瓷瓶已被她掌心的温度焐得温热,却依旧无法平息她心中的焦灼。
两刻钟后,马蹄声渐缓,马车拐进了燕山道下一处废弃的巡帐。这里早已被阮擎苍的暗卫征用为临时据点,土墙外插着数根松明火把,火焰猎猎作响,将周遭的夜色撕开一道道光亮的口子。昭昭远远便瞥见门口横卧的几道深色血迹,心中不由得一紧,愈发攥紧了手中的瓷瓶。
暗九早已候在门口,他身着玄色劲装,脸上的银黑面具推至额心,露出一双沉凝的眼眸。见阮擎苍到来,他立刻上前抱拳,沉声禀报:“将军,柳公子酉时醒过一次,挣扎了片刻便又昏睡过去。属下已将他的伤口缝合,血暂时止住了,但……”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凝重,“柳公子失血量过大,身子本就单薄,若是今夜发起高热,怕是……凶多吉少。”
阮擎苍翻身下马的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拖泥带水。可当他回身去抱昭昭时,动作却骤然放轻,小心翼翼地将她从马背上扶下来,那温柔的模样,与方才纵马疾驰时的冷冽判若两人。他低头看了看女儿泛红的眼眶,喉结动了动,终究只是沉声道:“跟着我,莫要乱跑。”说罢,便牵着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向内走去,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融入了跳动的火光之中。
沈擎苍抬手撩起厚重的毡布帐帘,粗粝的布帛摩擦着他腕间的护腕,发出沙沙的声响。他阔步而入,身上的玄铁盔甲随着动作碰撞,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像是远山传来的惊雷。身后紧跟着一身素青短装的昭昭,她的裙摆被风灌得微微扬起,又迅速垂落。两人身上都还带着连日赶路的风尘,衣摆上沾着干枯的草屑与暗褐色的泥土,脸颊被朔风吹得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可他们谁也顾不得片刻休整,刚一进帐,目光便齐齐投向帐内那张铺着粗布的病榻,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
榻上的柳执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戳就会碎裂,左臂缠着厚厚的细麻绷带,层层叠叠的布料间隐约渗着药汁的褐黄色印记,顺着绷带边缘晕开一小片暗沉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他正半倚在绣着简单云纹的靠枕上,脊背微微绷紧,由书童阿九小心翼翼地捧着陶碗喂水。阿九的手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微微发颤,瓷碗边缘轻轻碰到柳执干裂起皮的唇瓣,发出极轻的“嗒”声,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瞥见沈擎苍父女进来,柳执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慌乱,像是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这般狼狈模样,挣扎着便要撑起身子行礼,牵动伤口时,眉头不自觉地蹙了一下,却还是强忍着没出声。
“躺着。”
沈擎苍大步上前,宽厚的手掌稳稳按在他的肩膀上,力道沉稳却不失分寸,既按住了他的动作,又没有触碰到他的伤口。他的声音如闷鼓般震得人耳膜发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伤没好,别乱动。”
柳执的动作一顿,只得顺从地靠回枕上,胸腔微微起伏,显然是刚才的动作耗了他不少力气。他的目光却越过沈擎苍宽阔的肩头,牢牢落在昭昭脸上,一瞬也未曾移开。两日一夜的马不停蹄,昭昭眼下泛着一圈淡淡的青黑,像是被墨晕染开的痕迹,显然是连日未曾好好歇息。她的唇色也因一路被风沙吹拂而干裂起皮,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血痕,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像雪夜里独行的狼,眼底藏着未熄的火,既有看到他平安无事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难以掩饰的焦灼与自责,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复杂得让人一眼望不穿。
“柳执,你还好吗?”昭昭率先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他,却又带着一丝竭力压制的颤抖,尾音微微发飘,难掩后怕。
柳执牵动唇角,想扬起一个从容的笑容,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可脸颊的肌肉却有些僵硬,像是许久未曾活动过一般,只挤出一个浅浅的、略带苦涩的弧度。“还好,只是受了些惊吓。”他的声音带着刚从伤病中恢复的沙哑,却刻意放得温和,“我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多亏你提前遣了暗九来救我,不然……”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眼底却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昭昭猛地咬住内侧的唇肉,齿尖深陷进柔软的肌理,细密的痛感顺着神经蔓延开来,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里迅速弥漫,带着铁锈般的涩意。她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这才勉强稳住那起伏得快要碎裂的声线:“我若再晚半日……”话说到一半,尾音骤然卡住,她不敢再往下想那后果——若是迟了,柳执此刻或许早已性命难保。喉间涌上一阵酸楚,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缓缓将目光转向身旁的父亲沈擎苍,眼底盛满了沉甸甸的托付之意,那目光里有担忧,有信赖,更有孤注一掷的恳切。
帐内的烛火被穿隙的风掠得微微摇曳,昏黄的光晕在沈擎苍鬓角的霜色上流转,映出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眸。他望着女儿沈清辞悄悄投向柳执的担忧目光,又瞥见柳执紧攥的拳峰与眼底深藏的局促,心中早已了然——
沈擎苍缓缓抬手,掌心带着久经疆场的粗粝薄茧,轻轻落在柳执未受伤的右肩。素色的衣料单薄如蝶翼,掌心的温度却似熔铸了半生风雪的暖阳,稳稳地渗进肌理,那是一种沉淀了无数次生死搏杀的沉稳,是能让人在惊涛骇浪中定心的力量。“沙池县虽偏居边境,风沙烈,路途远,却是我当年戍边时亲手立下的屏障。”他的声音浑厚如古钟,在帐内缓缓回荡,驱散了几分凝滞的空气,“如今那里的屯田军统领,是我昔日的副将赵朔。那小子当年随我冲锋陷阵,刀山火海里滚过好几回,性子沉稳得像块磐石,忠心更是没话说。”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柳执肩头的衣料,像是在回忆当年的峥嵘岁月:“我已连夜修书,将你的情况一一说明,让他务必周全照料。你此去上任,只管放手施为,若有任何难处,不必辗转周折,直接派人寻他便是。”说到此处,他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沙池县的地界上,有他赵朔坐镇,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动你一根指头!”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柳执包扎着白布的左肩,那层层叠叠的纱布下,仿佛还能看到血肉模糊的伤口。沈擎苍的眼神柔和了几分,语气也放得愈发平缓,像是对待自家晚辈一般:“你且宽心养伤,军中的金疮药都是上好的,我已吩咐医官每日过来换药。待伤势大好,再动身不迟,沙池县的差事,晚几日无妨。”
“谢伯父。”“谢伯父。”柳执的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闷得发慌。眼底瞬间涌起一层湿润的潮意,顺着眼尾悄然蔓延,他却倔强地紧抿着唇,逼着那温热的液体没有落下,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像是被风沙磨过一般。这份恩情太过厚重,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凝成了这简单的三个字,却承载了他所有的感激与动容。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沈擎苍朗声一笑,那爽朗的笑声如同穿透乌云的阳光,驱散了帐内几分挥之不去的沉闷。他转头看了眼立在一旁的女儿,眼神里带着几分了然的默契:“我在外头等你,有话想说便抓紧时间。”说罢,便转身掀帐而出,厚重的帆布帐帘落下时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如同一个温柔的休止符,隔绝了外头呼啸的风沙与军营的喧嚣,将一片专属的静谧留在了帐内。
说罢,他转身掀帐而出。厚重的帆布帐帘落下时,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如同一个温柔的休止符,恰到好处地隔绝了外头呼啸的风沙与军营的喧嚣。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两人之间悄然流淌的静谧。
柳执望着帐帘落下的方向,怔立了许久,肩头仿佛还残留着沈擎苍掌心的温度,那温度顺着血液蔓延至全身,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与寒凉。他转头看向沈清辞,眼底的潮意尚未完全褪去,却多了几分坚定。而沈昭昭也正望着他,眼中带着担忧与关切,轻声道:“你的伤,还疼吗?”
一句话,便又将两人拉回了此刻的情境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轻爆声,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火星偶尔从炭火中弹出,在昏沉的空气中划过一道短暂而明亮的弧光,如同流星般转瞬即逝,又迅速湮灭在微凉的空气里。
昭昭立在榻前三步远的地方,身形微微紧绷,像是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双手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将掌心掐出几道浅浅的红痕。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反复几次,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是该质问他为何如此冒险,还是该叮嘱他日后多加小心?千头万绪缠在心头,乱成一团。帐顶悬挂的油灯忽明忽暗,昏黄的光晕将她的影子投在粗糙的帐布上,随着灯火的晃动微微摇曳,平添了几分寂寥。
“你”
“我”
“你先说”
“你先说”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顿住。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剩下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昭昭脸颊微微发烫,连忙摆手:“你先说。”
柳执看着她泛红的耳尖,眼底掠过一丝柔和的笑意,随即又被愧疚取代,轻声道:“你先说吧,是我该向你致歉。”
他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自己受伤的肩膀上,声音低沉而沙哑:“此次之事,是我思虑不周,险些酿成大错,还让你为我担惊受怕,实在不该。”说罢,他抬起头,认真地望着昭昭,眼底满是诚恳,“往后我定会多加谨慎,绝不再让你如此忧心。”
昭昭闻言,心头的慌乱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酸涩。她摇摇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不是要怪你,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还让你卷入这场风波,看到你受伤,我怕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方才,我看到你的模样,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油灯的光晕落在她的脸上,映出她眼底的水光。柳执心中一紧,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昭昭连忙按住。“你别动,好好躺着。”她的指尖触到他的手背,带着微凉的温度,“沙池县虽远,但有赵统领照拂,想来不会有大碍。你到了那里,一定要好好养伤,万事不可再逞强。”
柳执望着她认真的眉眼,轻轻点头,喉间微动,吐出两个字:“好,听你。”
接着又是一片沉静……
柳执先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沉默,他的声音带着刚从伤病中恢复的低哑,却又透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昭昭,我不会毁约。十月初九的约定,我记在心里。此番去沙池县,前路未卜,若我回不来,你便……”
“别说这些!”
昭昭猛地打断他的话,眼眶瞬间红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眼底拼命压制着。她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想要靠近,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停住了脚步,指节因攥得太紧而泛出青白,“这次是我的错,是我过于自信,低估了皇后的狠辣,才害你被发配到这偏远之地,还险些丧命。这笔账,我记下了,也必一笔一笔讨回来。”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直直地看向柳执,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柳执,你知道的,我对你没有男女之间的情谊,我永远都是把你当做哥哥来对待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