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将军府西跨院的喧嚣早已沉寂,只剩两盏防风灯孤零零地立在廊下,昏黄的光晕被细密的铁丝网罩着,勉强驱散些许夜色。灯罩被夜风裹挟着,发出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像两只被困在琉璃罩里的蛾子,拼尽全力想要挣脱,却只能在方寸之间徒劳挣扎,那细碎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昭昭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发丝如瀑般垂落在肩头与后背,发梢还带着刚沐浴后的湿润水汽,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只披了一件藕荷色的薄纱衣,衣料轻透如蝉翼,腰间随意系着一根同色系的丝带,风一吹,衣袂便轻轻扬起,露出底下素白的中衣边角。她赤着双足,坐在院中的井台边乘凉,脚下的青石板还残留着白日里被烈日暴晒后的余温,踩上去微微发烫,恰好驱散了初秋的几分凉意。
已是初秋时节,夜风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萧瑟,吹在皮肤上,能激起细小的鸡皮疙瘩。昭昭手里握着一柄素面蒲扇,扇面上绣着几株淡雅的兰草,是她闲暇时亲手绣的。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面晃动带来的微风轻柔地拂过脸颊,却吹不散心头的烦闷。她的目光没有落在院中任何一处景致上,而是怔怔地望着天井上方那块被错落的屋脊切割出的四方夜空。今夜的月色极好,澄澈的月光洒下来,将庭院照得如同白昼,而夜空里的星子格外明亮,密密麻麻地排布着,像谁不小心打翻了银箔匣子,撒了一把碎银在墨色的绸缎上,璀璨夺目。
她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白日在皇宫的遭遇。坤宁宫暖阁里的暗流涌动,皇后递来的那支凤钗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太后看似解围实则划清界限的话语,还有母亲全程小心翼翼的周旋,一幕幕在脑海中不断回放,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她紧紧缠绕,让她呼吸都觉得滞涩。她不过是想安稳度日,却偏偏被卷入这权力的漩涡中心,成为各方势力博弈的棋子,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让她心头乱成一团麻。
就在这时,忽听“嗒”的一声轻响,极轻极脆,仿佛有人用脚尖轻轻点了一下地面,动作轻柔得连周遭的风都未曾惊动。昭昭心头一凛,猛地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只见院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人影。
那人一袭白衣胜雪,银发如瀑布般垂落在肩头,月光洒在发丝上,泛着冷冽的光泽。他的袖口与领缘绣着极淡的星纹,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仿佛将整座天机阁的霜雪与星辉都随身带了来,周身散发着一股清寒疏离的气息,与这充满烟火气的庭院格格不入。
昭昭手中的蒲扇“啪”地一声掉落在青石板上,扇柄与石板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后蒲扇骨碌碌地滚出半尺远,最终停在墙角的阴影里。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薄纱衣的前襟,指尖用力得几乎要将柔软的衣料捏碎,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卡在里面,好半天才艰难地挤出来:“国……国师大人?”
她实在无法想象,这位权倾朝野、素来清冷避世的国师,会在深夜出现在自己的院落里。他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搅乱了所有的安宁。
国师负手而立,目光没有立刻落在她的脸上,而是先落在了她赤着的足尖上。井台边的水迹尚未干透,她的趾背沾着一点湿润的痕迹,在皎洁的月色映照下,像雪里含苞待放的菱角,透着几分脆弱的精致。他的视线微微抬起,瞥见她鬓边散落的碎发,以及颈侧因夜风侵袭而泛起的细小战栗,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夜凉,不怕受寒?”
昭昭这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顾不上回应他的关切,只慌忙地环顾四周——院墙外本该有值夜的婆子巡逻,西厢的春桃也该守在隔壁的耳房,可此刻,整个院落安静得可怕,仿佛只剩下她与他两个人。那些本该存在的气息与声响,都在这一刻凭空消失了,仿佛整座将军府都陷入了沉睡。
“你……你怎么进来的?”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却还是藏不住尾音那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她实在想不通,将军府虽不比皇宫戒备森严,却也有侍卫与仆妇巡逻,他为何能如此悄无声息地潜入。
国师抬手,修长的指尖在虚空里轻轻一划,动作随意得仿佛只是拂去衣上的尘埃。下一秒,院中那两盏防风灯便“噗”地一声同时熄灭,昏黄的光晕瞬间消散,皎洁的月光霎时铺满了整个庭院,将他的侧脸照得愈发冷白,五官的轮廓也显得更加深邃立体。“想进来,便进来了。”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里带着几分神秘,“放心,他们一时半刻醒不了。”
昭昭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向后退去,背脊重重地抵住了冰冷的井台。粗糙的石面透过单薄的纱衣传来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蔓延至全身,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强作镇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擅闯官宅,大人就不怕我喊‘有刺客’?”话虽如此,她心里却清楚,以国师的能耐,即便她真的喊了,恐怕也无济于事。
“喊也无妨。”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澈,像在星垣崖边那晚听到的一样,带着松雪与檀香的清冽气息,缓缓萦绕在她耳边,“只是我来,只想问一句——”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那双眸子深得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伪装与心事,“你是不是真心想嫁柳执?”
昭昭的呼吸骤然一滞,指尖无意识地抠住了井台的边缘,粗糙的石粒硌得指尖生疼,却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她在脑海中快速思索着,猜测着国师深夜来访的目的。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或许是为了白天皇后与太后在坤宁宫的交锋而来,想探探将军府的立场;或许是为了东宫与兵权的博弈而来,想拉拢或是警告;甚至可能是为了那个她毫无印象、却让他格外在意的“桃桃”而来……却独独没有想到,他冒着擅闯官宅的风险夜探深闺,只为问这样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遮住了眸底所有复杂的情绪。沉默片刻后,她故意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想嫁。柳家清寒,却肯为我折脊;柳执温良,又愿入赘。我为何不想?”她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仿佛真的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喜欢他吗?”国师的问题直接而尖锐,没有丝毫铺垫,声音里却听不出任何急切的情绪,平淡得就像在问今夜的月色好不好,或是院中的花开了没有。
昭昭却被这三个字狠狠烫了一下,胸口某处隐秘的地方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像被细密的针轻轻扎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白日在九曲桥上的场景,柳执那句“把我当成一把刀、一面盾”还回荡在耳边,他眼底那燃尽所有退路的坚定光芒,他为了她甘愿放弃清誉、入赘将军府的决心,还有自己最终点头答应时那句沉甸甸的“好”……这些画面在脑海中交织,让她心头五味杂陈。
可此刻,面对国师探究的目光,她偏要嘴硬。她缓缓抬起眼眸,迎上他深邃的视线,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带着几分冰冷的疏离:“这跟喜不喜欢,没关系。大人管得未免太宽。”
国师静静地看着她,没有立刻说话。月光下,他的银发泛着柔和的光泽,面容清冷俊美,却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庭院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夜风穿过院角梧桐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更衬得此刻的安静格外漫长。
昭昭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落在了脚边那把掉落的蒲扇上。扇面上的兰草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让她想起了柳执袖口暗绣的兰枝,想起了他温文尔雅的模样,想起了他为自己挡风时的细心。她不得不承认,柳执是个很好的人,他的真心与付出,足以让任何女子动容。可喜欢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自己最狼狈、最需要人依靠的时候,是柳执站了出来,给了她一个看似安稳的退路。
而眼前的国师,他的出现总是带着太多的谜团。温泉行馆的意外相遇,他眼底复杂的情绪;花灯节上的舍身相救,他毫不犹豫的守护;星垣崖边的试探,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困惑,她不明白,这位高高在上、断情绝爱的国师,为何会对自己格外关注。
国师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他向前走了一步,周身的清寒气息愈发浓郁,檀香与松雪的味道萦绕在昭昭鼻尖,让她有些恍惚。“如果有什么困难你直接和我说就可以了,不用为这些烦恼?”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若是因为身边的人和事这些,你大可不必勉强自己。”
昭昭的心猛地一颤,他竟然看穿了自己的顾虑。是啊,皇后急于将她纳入东宫,太后又属意顾家侄女,京中的流言蜚语尚未平息,将军府看似风光,实则早已处在风口浪尖。嫁给柳执,似乎是目前唯一能摆脱这一切的办法,既能平息流言,又能暂时避开东宫的纷争。
可这些话,她却不愿对国师说起,他这种超脱世外的人是不会懂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的烦恼的。她咬了咬下唇,语气依旧带着几分倔强:“大人多虑了。我嫁给他,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
国师看着她固执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边的一缕碎发,指尖的微凉触感让昭昭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与他平日里清冷的气质截然不同。“你不必在我面前伪装。”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嫁给他。”
昭昭的心猛地一沉,一股莫名的委屈与烦躁涌上心头。她不想被人看穿自己的脆弱,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不由己。她猛地偏过头,避开他的触碰,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大人凭什么这么说?你根本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柳执,更不了解我们之间的事情!”
国师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一丝复杂。“因为你的眼睛骗不了人。”他缓缓说道,“方才你说起柳执时,眼底没有欢喜,只有感激与无奈。喜欢一个人,眼神是藏不住的,它会发光,会带着温度,而你的眼神里,没有这些。”
昭昭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她所有的伪装,让她无处遁形。她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任何理由。是啊,她对柳执,更多的是感激与愧疚,是道义与责任,唯独缺少了那份心动的欢喜。
“就算是这样,又如何?”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依旧不肯认输,“在这世上,有多少人的婚姻是基于喜欢的?大多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罢了。我嫁给柳执,对将军府有利,对柳家有利,对我自己,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国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她的话。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认真:“可你值得更好的。你不该为了这些身外之物,牺牲自己的一生幸福。”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如果你遇到了困难,或者受到了逼迫,随时可以来找我。在这京城里,还没有人能逼你做不喜欢的事情。”
昭昭的心被这句话狠狠触动了,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意。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国师,眼眶微微泛红。她从未想过,除了父母还会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柳执虽然真心待她,却也带着自己的执念。而国师,他与自己非亲非故,却愿意为她提供这样强大的庇护。
可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却让她更加警惕。她不明白,国师为何要对自己这么好。是因为那个神秘的“桃桃”吗?还是因为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她不敢轻易相信,也不敢轻易接受这份好意,生怕自己再次陷入另一个无法挣脱的漩涡。
“不必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情绪,语气重新变得冷淡,“我自己的事情,我能处理好,不劳烦国师大人费心。大人还是请回吧,若是被人发现,对大人的声誉也不好。”
国师看着她戒备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却终究没有再勉强。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好。我尊重你的选择。”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天机阁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开。就在这时,昭昭忽然开口叫住了他:“国师大人。”
国师停下脚步,回过头,疑惑地看着她。
昭昭咬了咬唇,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帮我?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口中的‘桃桃’,是谁?”这些问题在她心里憋了太久,此刻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国师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些。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时机到了,你自然会知道。现在,你只需要记住,我不会伤害你。”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一晃,便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庭院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缕淡淡的檀香,还在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昭昭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国师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的话像一个新的谜团,萦绕在她的心头。时机到了?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与自己之间,究竟藏着怎样的过往?
夜风再次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昭昭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薄纱衣。她弯腰捡起脚边的蒲扇,重新坐回井台边,却再也没有了乘凉的兴致。天井上方的夜空依旧繁星璀璨,可她的心头,却比之前更加纷乱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不知道,嫁给柳执之后,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更不知道,那位神秘的国师,还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未来像一团迷雾,让她看不清方向,只能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祈祷着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安宁之地。
庭院里的防风灯依旧熄灭着,月光静静地洒在青石板上,照亮了昭昭孤单的身影。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