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曜王朝的史官后来回忆,银发国师出现的那一夜,是被浓墨泼洒过的天幕里,忽然被星辉撕开了一道银白的口子。
那是永庆二十三年的惊蛰,春雷本应在午后响起,却在夜里亥时才姗姗来迟。乌云压得很低,像无数黑铁铸成的战车,滚滚碾过京城的上空。皇城十二楼檐角的风铃同时寂声,连最不安分的御苑狸猫都缩进了假山洞口。就在那样一种天地屏息的沉闷里,朱厌踩着星辉而来。
他落足的位置,是紫宸殿前最中央的那块白玉阶。玉阶下埋着开国皇帝御笔亲书的“山河永曜”四字,传说能镇四海、慑八荒,可那一夜,玉阶竟发出一声极轻的哀鸣——像不堪重负的骨骼,在冰窟里悄悄裂开了细缝。没人看见他是怎样穿过厚重的宫门与羽林军的铜墙铁壁,仿佛一瞬之前,苍穹深处有流星曳尾,下一瞬,他便立于阶前。银白长发被倒卷的狂风扬起,像一瀑月色被天神抖散,发梢掠过空气时,竟带出极细极细的霜雪,落在赤金龙柱上,霎时结成薄薄冰花。
他抬眼,雷光恰在此刻劈下。
那不是寻常闪电,而是深紫近乎黑色的雷束,像天穹把最锋利的戟刃对准了人间。雷光映在他的瞳孔里,竟被切割成无数细小的镜面,每一面都倒映着不同的星图——北斗倒转,紫微黯淡,七杀、破军、贪狼三煞会聚于大曜帝星之侧,像三柄染血的刀,悬在王朝头顶。百官远远跪在丹墀之下,无人敢抬头,却仍被那雷光余威灼得后颈生疼。可朱厌只是微微侧首,银灰瞳色里掠过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似是对这人间最尊贵的屋檐也生出了怜悯。
然后,他伸出手。
掌心向上,五指修长,骨节分明,肌肤白得近乎透明,能看清其下淡青的血脉。那血脉里流动的却不是凡人的赤红,而是一缕极细极细的银焰,像被月光冻住的火。雷光再次劈落,他屈指尖一弹——
“叮——”
没有词语能形容那一声轻响。像昆仑玉碎,又像寒潭冰裂;像上古编钟被风叩响第一个音节,又像雪夜残烛爆开最后一粒灯花。声音极轻,却压过了漫天雷霆。下一瞬,紫黑色的雷束被那缕银火从中剖开,化作千丝万缕的电蛇,顺着他的指缝钻入袖口,竟像被驯服的宠物,乖乖缠绕在他腕骨之上。银火顺着电蛇逆流而上,于虚空里画出一道灼亮的符纹——符纹一成,京城上空的乌云顷刻倒卷,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生生撕成碎片。星光倾泻而下,照得他银发璀璨,仿佛整个人披了一身星屑织就的纱。
“星象示警,三日后陨石坠京。”
他只说了这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膜,像雪水顺着脊背滑下。百官颤栗,皇帝失手打翻了案前鎏金觞。那声音里带着亘古的寒,仿佛九重天外最冷的星,隔着万万年的光阴,把霜雪吹进了他们的骨缝。可若有人敢抬头,便会发现,那霜雪深处竟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倦意——像跋涉过千山万水的旅人,终于走到最后一座烽火台前,却得知自己要守护的城已空无一人。
三日后,陨石果然来了。
那是午夜子时,京城万人空巷,百姓被官兵敲锣驱赶至地窖、祠堂、城墙根。有人抱着孩子,有人搂着祖宗牌位,所有人都在等天罚。子时一刻,东南方向的天空突然亮起一道赤红的线,像谁用烧红的刀,在夜幕上划开一道伤口。那伤口迅速扩大,火球拖着长长的黑烟尾巴,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直奔皇城而来。可在它即将越过永定门楼的一瞬,一道银白火柱自天机阁方向冲天而起——
没有剧烈的爆炸,没有地动山摇。银火与陨石相撞的刹那,时间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按住。赤红火球被银火包裹,像落入湖面的火星,发出“滋”的一声轻响,随后化作漫天流萤。成千上万的银色光点拖着细尾,在京城上空簌簌落下,像一场逆向的流星雨。光点落在屋脊、落在井栏、落在孩童伸出的掌心,却并未灼伤任何人,只带来微微暖意,像春夜第一朵桃花悄然绽开时,吐出的那口最轻最软的风。
那一夜,京城的桃花提前开了。
御苑、道旁、佛寺、民宅,所有桃树一夕之间抽芽绽蕊,淡粉花瓣被银火余辉镀上一层细边,随风飘进千家万户。百姓说,那是国师带来的神迹;钦天监的老监正却在第二日上了辞官折,自称“才疏学浅,不堪窥天”。没人知道他回到府中后,把自己关进书房,对着星图纸哭到夜半——他在银火划出的符纹里,看见了“帝星移位,红鸾劫至,神魔同归”十二字,那是大曜王朝最隐秘的命脉,也是国师朱厌用一道银火,写给人间的谶言。
而朱厌,自此住进了天机阁。
天机阁建于皇城最北,背靠万岁山,前临太液池,原是先帝为宠妃修建的赏月楼。朱厌来的第一日,便命人拆去所有雕梁画栋,把贵妃最爱的琉璃穹顶换成乌木横梁,悬一盏不设灯罩的银烛。烛火终年不熄,却从不流泪,因那烛芯是涅盘火的一缕残焰,烧的是无形星辉。阁外常年云雾缭绕,并非水汽,而是他神骨碎裂后溢出的灵力——像雪夜呵出的白雾,一层层堆叠,把整座楼阁裹成一座孤岛。孤岛之上,只有他与一面巴掌大的青铜镜相对而坐。
那镜子名唤“轮回”,边缘缠绕着细碎的桃花纹,像是谁用指尖蘸了粉墨,在冷铁上描出一圈早春。镜面却终年蒙雾,只在每日子午两时,会浮起极淡极淡的光晕——有时是粉色,有时是月白,偶尔还会闪过一线金,像被风吹皱的落日。朱厌便对着那光晕发呆,银灰眼眸里翻涌着被岁月冻结的浪。他的睫毛极长,在烛火中投下两弯细影,像雪原上并飞的雁,却始终飞不进镜中的春天。
无人知晓,那镜面之下藏着一个世界——
有灼灼桃花林,花瓣落在少女发间,她踮脚去够最高处那枝,却回头冲他笑,喊他“离朱,替我摘”;
有药炉升腾的苦雾,少女趴在他榻边打瞌睡,手里还攥着蒲扇,扇面被火星烫出一个小洞,像枚不规整的月;
也有幽冥界最冷的夜,少女纵身跃下轮回井,衣袂被忘川风撕成碎蝶,她最后回头,眼里没有泪,只有被绝望烧尽的灰——那一瞬,她唇形在说:
“离朱,我不要爱你了。”
每每此刻,朱厌的指尖便不受控制地收紧,指腹沿镜缘摩挲,像要把它嵌进掌纹。神骨碎裂的疼便在此刻袭来——那疼不是钝刀割肉,而是千万根冰针顺着血脉游走,每经过一处关节,便绽开一朵霜花。他却从不运功抵御,反而任由那疼蔓延,仿佛只有疼才能证明,他真的寻过、真的错过、真的正在一寸寸赎罪。银火在针尖上跳跃,把他的影子投在乌木墙上,像一簇被风吹歪的烛,却始终不肯熄灭。
京城的流言便在此种寂静里疯长。
百姓说,国师是星君下凡,银发是银河坠落的碎屑,眸色是极北冻了万年的湖;
贵女们说,国师断情绝爱,曾有人斗胆攀上天机阁,只为递一枚亲手缝制的月白香囊,却在阶前跪到日暮,也没等来那扇门开启;
更荒唐的传言是:国师其实是个妖怪,靠吸人魂魄维生,那云雾是瘴气,那银火是鬼焰——否则为何他从不老去?为何他从不睁眼瞧这人间?
朱厌听而不闻。
他只在每月初一,命小吏把天机阁的窗推开一条缝,让风把桃花瓣送进来。那瓣落在案头,他便以指尖轻捻,放入一只琉璃匣。匣中已积了浅浅一层,像铺了粉雪。他从不说话,却在某一次捻花时,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春日,少女踮脚替他簪花,指尖擦过他发梢,带着微微的暖。那时他笑她“胡闹”,她却不依不饶:“桃花辟邪,你长得这么好看,要被妖精叼走了怎么办?”如今桃花依旧,簪花的人却已散落在他再也触不到的轮回里。
于是,白日里,他是大曜王朝最冷的国师,以星辉银火为刃,替人间斩开夜雨与妖风;
夜里,他却对着一面蒙雾的镜,把碎裂的神骨、被榨干的神力、以及那缕烧到将熄未熄的涅盘火,一并折进掌心,只为等一个或许永不再来的春日——
等那个跳进轮回的小丫头,在某一个细雨的清晨,再次踮脚替他簪上一朵桃花,然后笑着对他说:
“离朱,我终于找到你啦。”
阮府郡主阮昭昭的“名气”,在京都的每一寸空气里发酵。
她像一枚被金玉镶边却裂了缝的瓷盏,盛着最澄澈的月光,也盛着最顽劣的尘灰。镇北大将军阮擎苍的刀马,曾踏碎北狄王庭;护国夫人沈兰君的佩剑,曾替皇帝挡下淬毒的弩箭——可这些赫赫功勋,到了阮昭昭身上,只化作一句轻飘飘的叹息:“可惜是个傻的。”
皇帝赐封号“明慧”,金泥龙纹的册宝捧进阮府那日,京中的茶馆里笑倒了一片。有人把茶喷在戏单上,指着“明慧”二字直揉肚子:“日月为明,心彗为慧——那小傻子连鞋都穿反,也配?”于是第二天,阮府门口就被人摆了一双左右颠倒的绣鞋,鞋尖各缀一颗东珠,像两只懵懂又滑稽的眼睛,望着日头升起。
十六年来,这样的恶作剧从未断绝。
春有纸鸢,他们在风筝尾巴上绑了铜铃,让阮昭昭在御苑里跑,铃声哐啷哐啷,她越追越笑,最后绊进泥坑,溅起一身碎花;夏有流萤,他们哄她说“把萤火虫塞进帕子里,夜里会梦到娘”,她真就踮脚去扑,掌心被草叶割得横七竖八,却攥着那只奄奄一息的微光,小心翼翼塞进香囊;秋有桂雨,他们在长街尽头支一口大缸,盛满桂花酿,骗她跳进去“洗澡”,她赤着脚沉到缸底,咕噜噜吐着泡泡,桂花沾了满头,像一缸被搅碎的星子;冬有雪灯,他们让她站在雪地里当“灯柱”,把灯笼挂在她胳膊上,她一站就是两个时辰,雪落满睫,睫毛结成细小的冰帘,却仍睁着眼,怕灯里的烛火被风吹灭。
沈兰君曾抱着被冻晕的女儿回府,用温水化开她脚上的冰,泪珠掉进铜盆,砸出一圈圈涟漪。阮擎苍提枪要去拆了那群纨绔的骨头,却被沈兰君按住:“他们不过是孩子,背后站着的是整个京城的冷眼。”将军的枪尖在鞘里颤得嗡鸣,最终只能重重顿地,青砖裂出蛛网纹。
而阮昭昭醒来,第一眼却是去摸娘亲皱起的眉心,用沾着雪水的小手指,笨拙地想把那道褶皱抚平,咧嘴笑时,嘴角梨涡浅浅:“娘,不哭,昭昭不疼。”
那一刻,沈兰君泪如雨下。
于是京中的人知道了,欺负阮昭昭不会遭报应,她爹娘只会把苦咽下,像两口深井,再大的石子砸进去,也只冒个泡就沉了。变本加厉的玩笑,像野草疯长,直长到去年春祭那一日,终于开出最荒唐的花。
春祭,是祈求岁星照临、百谷丰登的大典。
皇城根下,太庙阶前,十八面夔龙金鼓一字排开,鼓面蒙的是北狄献上的白犀革,擂动时声震九门。文武百官列班,皇帝亲捧青圭,朱厌国师负手立于阶侧——那是他三年来首次在公众前露面。银发以一根乌木簪半挽,簪头垂下细细一缕红绳,绳结处坠着星辉凝成的碎晶,风一过,便闪成流动的银河。他穿的是月白深衣,衣角以银线暗绣云纹,层层叠叠,像雪夜层云里漏出的天光。百官偷觑,却无人敢近,因他周身寒气太重,仿佛自带一尺无形的霜雪,把嘈杂与尘世都隔在身外。
祭乐第一遍响起时,阮昭昭来了。
她被人流挤到最外层,踮脚也望不见高台,只能看见一片乌泱泱的官帽。帽顶珠玉摇晃,像一池被搅乱的锦鲤。她急得团团转,怀里还抱着一只油纸包——那是出门前厨娘塞给她的玫瑰酥,此刻已被挤成碎屑,从纸缝簌簌漏下,落在她粉色绣鞋上,像零星的落花。她低头去捡,便有人“好心”地俯身,在她耳边道:“郡主,看见国师了吗?他袍袖上绣着桃花呢。你去替他摘一枝,我们就给你买一筐桂花糕,热乎的,还淋蜂蜜。”
阮昭昭的眼睛“刷”地亮了。
她转身就往人群里钻,像一条逆流而上的小鱼。官服层层叠叠,她钻过缝隙,有人故意伸脚,她便扑通跪倒,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疼得泪花直冒,却立刻爬起,继续往前。终于,她冲破最后一道人墙,跌倒在丹墀之下——那里铺着一寸厚的朱砂毯,毯上绣着日月星辰,她摔下去时,掌心按住了“日”的一角,像把一轮红日攥在了手里。
鼓声骤停。
满朝寂静,连风都忘了吹。百官瞠目,皇帝蹙眉,内侍的拂尘僵在半空。朱厌侧眸,便看见一个粉团子似的小姑娘,发髻散乱,钗环半坠,额前刘海被汗水黏成弯弯的月牙,却仰着一张沾了花粉的小脸,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被山泉洗过的黑葡萄,瞳仁里晃着满满当当的期待。她伸出胳膊,掌心磨破的血珠顺着掌纹蜿蜒,像细小的朱砂绘成的符,却浑不在意,只咧嘴笑,声音脆生生地划破肃穆:
“国师哥哥,要桃花!”
那一刻,百官倒吸的凉气几乎化作实质。有人已预见血溅三尺的场面——传闻中国师不喜人近身三尺,曾有夜值小吏误碰他袍角,第二日便因“风寒”告老还乡。更遑论这傻郡主竟敢攥他衣摆,那月白衣料被她染了泥渍与糖霜,像雪地落了煤灰,刺眼至极。
朱厌果然抬手。
指尖凝着霜色,眼看便要挥下——却在距她脸颊寸许处停住。阮昭昭毫无所觉,仍踮脚,把怀里的玫瑰酥碎屑蹭得更甚,像只把巢穴搬进他衣袖的幼雀。朱厌的指腹却在此时触到一点温热——是她脸颊的软肉,带着孩童般的圆润,被春日晒得微微发烫,像一枚刚出炉的栗子,轻轻一碰,便溢出甜糯的香气。那温度顺着指尖一路窜上心脏,怀中轮回镜忽然剧烈发烫,镜面的薄雾竟被灼开一道缝隙,一缕极淡极淡的粉色光晕一闪而逝——像桃花瓣落入寒潭,转瞬即融,却在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熟悉的气息。
隔着轮回,隔着忘川,隔着十六年人间烟尘,像一柄钝刀,生生剖开他自以为早已冰封的血肉。他指尖微颤,竟忘了收回。阮昭昭却在此刻“咯咯”笑出声,梨涡浅浅,露出两颗小虎牙,像偷到蜜的小兽。她见他不动,索性攥住那截霜色衣袖,用力晃了晃,声音软软糯糯,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桃花,桃花嘛!要开得最最大的那一枝!”
满朝文武已屏息到面色发青。皇帝却忽然抬手,止住内侍呵斥——他看见国师垂下了眸,银灰瞳仁里映着小姑娘的影,像寒潭落入一点星火,虽微弱,却晃得整个湖面都荡起涟漪。朱厌沉默片刻,竟真的转身,走向祭台一侧的御苑桃林。春风吹得他衣角猎猎,所过之处,百官如潮水般分列,无人敢近。他抬手,折下一枝桃花——那枝开得极盛,粉瓣重峦,花蕊如金,像一团云霞被谁揉进了日边光。
折花的瞬间,有风拂过,花瓣簌簌落在他的银发上,像雪上落樱,冷冽里透出艳色。他走回阮昭昭面前,微微俯身,把桃花递到她掌心。指尖擦过她掌纹里那道血痕时,一缕极细的银火悄悄渗入,血珠瞬间凝痂,再不复流。阮昭昭却浑然不觉,只欢喜地抱住桃花,像抱住一整个春天,转身就往人群外跑,发髻上的碎步摇叮当作响,背影像只快乐的小兔子,一蹦一跳,便消失在朱红宫门之外。
祭乐重起,鼓声再震,仿佛方才的插曲只是一场幻觉。可百官分明看见,国师垂眸立于阶前,指尖捻着一片刚落下的桃花瓣,良久,才将其纳入袖中。那一日,京中茶馆又多了一段新谈资:傻郡主当众索桃花,国师竟亲手折枝相赠。有人说,那是国师慈悲;也有人说,是郡主命好,恰好撞进国师心情好的缝隙。却无人知晓,当夜天机阁的银烛燃至天明,朱厌对着轮回镜,镜面粉色光晕连闪三次,像极远处有谁在轻轻叩门。
他指尖抚过镜缘桃花纹,声音低哑,散在空荡楼阁:
“盼桃,我好想你,你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