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晨雾总爱缠在观星台的白玉栏杆上,阿短蹲在灶台前添柴时,看着那些雾气被火光烘成淡淡的烟,突然觉得沈砚就像这雾——在青峰山顶时是不染尘埃的白衣谪仙,落在她这烟火气十足的灶台边,竟也沾了三分人气。“师父,尝尝新做的芝麻汤圆!”她端着青瓷碗跑过去,碗沿还沾着几粒糯米粉。观星台的石桌上摆着刚出炉的桂花糕、蒸得胖乎乎的肉包,甚至还有碗冒着热气的鱼片粥,活脱脱把清冷的观星台变成了热闹的厨房。沈砚正站在台边看星图,白衣广袖垂落如流云,指尖划过虚空,留下淡淡的银辉。听见她的声音,他回头时,发间还缠着缕晨雾,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像是刚从云里走出来。“又把观星台当厨房了?”他接过汤圆,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眉梢微蹙,却还是舀起一颗送进嘴里。黑芝麻馅在舌尖化开,甜得他舌尖发麻,阿短却看得眼睛发亮:“怎么样怎么样?我特意多加了猪油,长老说这样才够香!”他看着她鼻尖沾着的糯米粉,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突然伸手替她擦掉:“太甜了。”语气里却没半分责备,甚至把碗里剩下的汤圆都吃了个精光,连汤都喝了两口。阿短蹲在旁边数他吃掉的汤圆,尾巴在身后悄悄晃:“师父今天吃了八颗呢!比昨天多两颗!”她总觉得,肯吃她做的东西的沈砚,比那个在青峰山顶推演星轨的白衣仙君更让人亲近——至少这个会皱眉说“太甜”,会被芝麻馅粘住唇角,会在她把包子蒸成炭时,默默拿去喂后山的松鼠。
沈砚在青峰山顶闭关时,阿短曾偷偷去过一次。那天山雾很浓,她踩着露水爬到半山腰,就看见云雾缭绕的山顶立着道白衣身影。他站在白玉观星台上,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星辉,衣袂翻飞如白鹤振翅,连风吹过都带着三分敬畏,不敢乱掀他的衣袍。那时的他是真的“不然凡尘”。她站在远处看了半晌,连大气都不敢喘,总觉得自己这沾满泥土的裤脚、带着葱花味的袖子,会玷污了那片纯净的白光。直到他忽然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目光清淡如秋水,她吓得转身就跑,连特意带去的桂花糕都落在了石阶上。可在这观星台的灶边,他会接过她递来的滚烫的粥碗,会任由她把沾着面粉的手往他袖子上擦,甚至会在她炸油条溅了满身油星时,拿起帕子替她擦脸。
“师父,你在山顶时都吃什么呀?”阿短啃着肉包问,肉汁顺着嘴角往下淌,“总不会是喝露水吧?”沈砚正在擦她刚才蹭在星图上的油渍,闻言头也不抬:“辟谷丹。”“那是什么?好吃吗?”她眼睛一亮,以为是什么新点心。“无味。”他放下帕子,看着她油乎乎的爪子,“比你做的炭包难吃些。”“师父欺负人!”阿短气得用尾巴扫他的腿,却被他一把抓住尾巴尖。毛茸茸的尾巴被攥在微凉的手心里,她瞬间像被点了穴,僵在原地,连耳朵都耷拉下来。沈砚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尾巴,那里的毛比别处更软,带着刚烤过的温度。他忽然低声笑了,笑声很轻,像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傻狗,尾巴都炸毛了。”阿短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挣开他的手,转身往灶台跑,尾巴却摇得更欢了。她喜欢这样的沈砚——会笑,会吃她做的甜得发腻的点心,会被她的烟火气熏得染上凡尘味,比青峰山顶那个遥不可及的白衣仙君,更让她心动。
入夏后的雨总来得猝不及防。阿短正在揉面团准备做葱油饼,突然听见“轰隆”一声雷响,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观星台的琉璃瓦上,溅起一片水雾。“糟了!”她看着石桌上摊开的星图,那是沈砚画了半个月的心血,连忙扑过去想收起来,却还是慢了一步。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打湿了星图的边角,晕开了几点墨迹。更糟的是,她慌乱中把沾着面粉的手按在了星图中央,印下一个胖乎乎的爪印——活脱脱是她柯基原形的爪子模样。沈砚从内殿出来时,就看见阿短举着星图在屋檐下转圈,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嘴里还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那张精细的星图上,半个天空的星辰都被面粉糊住了,中央那个爪印格外显眼。“师父……”阿短转过头,脸皱成了包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是故意的……”沈砚走过去,接过那张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星图,指尖拂过那个面粉爪印。他的白衣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沾了几点雨珠,却没看星图,只是看着她:“没烫到手吧?”“啊?”阿短愣住了,“没有……”“那就好。”他把星图随手放在石桌上,拿起她揉了一半的面团,“葱油饼要放多少葱?”阿短看着他拿起擀面杖,笨拙地擀着面团,白衣广袖沾了面粉也毫不在意,突然“噗嗤”笑出声:“师父你袖子!”沈砚低头看了看,袖子上沾着片翠绿的葱花,像别了朵小花儿。他却只是淡淡道:“无妨。”然后把擀好的面皮递给她。
吃饭的时候,阿短蹲在观星台的灶台边,看着沈砚坐在石桌前吃饭,突然觉得眼前的场景像幅被温水泡软的画——他今天换了件月白常服,领口松松地敞着,露出一小片白皙的锁骨,手里的青瓷碗盛着她做的竹笋排骨汤,汤面上浮着几粒嫣红的枸杞,衬得他指尖愈发修长。“师父,再喝碗汤嘛。”她颠颠地跑过去,尾巴在身后扫过满地的柴火屑,带起一阵细小的烟尘。沈砚刚放下碗,被她塞过来的汤碗烫得指尖微缩,却还是接了过去,眉头微蹙:“你自己也吃,别总盯着我。”阿短却只顾着看他喝汤的样子:他喝得很慢,喉结滚动时带着种说不出的斯文,连嘴角沾了点汤汁都没察觉。她突然想起上次去山下王大户家送药,撞见王夫人给王老爷布菜的场景——王夫人也是这样,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自家老爷,连菜夹歪了都不知道,旁边的丫鬟们偷偷笑,说“夫人看老爷的眼神像看糖人”。那时她还不懂,此刻看着沈砚低头喝汤的侧影,尾巴尖突然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族里的长老们和夫人们也是这样相处的呀!张长老总爱抢李夫人的桂花糕,却会在她缝补时悄悄递过针线;赵长老嘴上嫌自家夫人唠叨,却会在她爬山时走在后面,悄悄替她挡开荆棘……原来……原来她和师父,已经像长老们那样了吗?这个发现让阿短的心跳瞬间乱了节拍,像有十几只山雀在胸腔里扑腾。她慌忙低下头,假装去扒拉碗里的葱油饼,耳朵却竖得高高的,连沈砚喝汤的“咕咚”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傻笑什么?”沈砚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指尖轻轻敲了敲她的碗沿,“饼都快被你戳成筛子了。”阿短猛地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底。他的睫毛很长,在暮色里像两把小扇子,扇得她心头发痒。“我没傻笑!”她梗着脖子辩解,脸颊却烫得能煎鸡蛋,“我在想……想明天做什么菜!”“哦?”沈砚挑眉,在她对面坐下,“那想好做什么了?”“想……想做桃花酥!”阿短脱口而出,说完才想起现在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脸颊更烫了,“也、也可以做栗子糕!后山的栗子熟了……”沈砚看着她语无伦次的样子,突然轻笑出声。他的笑声很轻,像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却让阿
短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见他拿起帕子擦嘴角,突然想起他总爱说她是“傻狗”——可她才不傻呢!她知道自己喜欢师父。从第一次见他时就喜欢了。喜欢他白衣上沾着的药香,喜欢他敲她手背时的力道,喜欢他看着她胡闹时无奈的眼神,喜欢他……喜欢他现在坐在她对面,眼里盛着暮色和她的影子。
晚饭后,阿短帮着收拾碗筷,尾巴在身后欢快地摇着,差点把沈砚刚洗好的青瓷碗扫到地上。“小心点。”他伸手扶住碗,指尖擦过她的尾巴尖,微凉的触感让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红着脸跑回灶台边。蹲在灶前添柴时,火光映着她的侧脸,那些模糊的梦境突然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个春天,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像火,有一只小柯基,刚修出灵智没多久,对什么都好奇。在后山追蝴蝶时,闻到一阵醉人的甜香,顺着香味找过去,发现一棵老桃树下埋着个酒坛子。坛口封着红布,她用爪子扒了半天,终于把布扯下来,一股甜丝丝的香气瞬间涌出来,比她吃过的所有野果都诱人。她叼起坛子晃了晃,里面的液体“咕咚咕咚”响,于是学着山下酒馆里的醉汉,抱着坛子往嘴里倒。那酒真好喝啊,甜得像蜜,带着桃花的香,还有点暖暖的后劲。她喝得晕晕乎乎,抱着空坛子滚来滚去,最后趴在一堆桃花瓣里睡着了,梦里都是粉嘟嘟的桃花。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滚到了溪水边,浑身沾满了泥,连耳朵上都挂着片枯叶。她晃了晃脑袋,想把泥巴甩掉,却看见水面上倒映出个白衣人影。那人蹲在她面前,穿着件不染尘埃的白衣服,头发用根玉簪束着,眉眼清俊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他手里拿着块雪白雪白的帕子,正弯腰替她擦脸上的泥,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她。“小东西,偷喝我的仙酿,胆子不小。”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水淌过青石,带着点笑意。她那时还不会说话,只会用尾巴表达情绪,于是摇着尾巴往他身边凑,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他的裤脚。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像雨后的青竹,让她忍不住想赖在他身边。他没赶她走,只是坐在桃花树下,看着她用爪子扒拉空酒坛,看着她追着飘落的花瓣跑,看着她把自己滚成个泥球。阿短蹲在灶前,指尖无意识地摸着发烫的脸颊,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个梦境越来越清晰了,是太奶的记忆吗?!
“还在发什么呆?”沈砚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吓了她一跳。他手里拿着件厚披风,“夜里凉,披上。”阿短接过披风,指尖触到他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却把披风往身上裹得紧紧的——上面有师父的味道,清清凉凉的,让她觉得安心。“师父,”她鼓起勇气抬头,火光在她眼里跳动,“你……你见过桃花树下的小柯基吗?”沈砚的动作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却很快恢复平静:“山里的柯基精多了去了,谁知道你说的是哪只。”他转身往观星台中央走,“还不去睡觉?明天要去采露水,起晚了就没你的份。”阿短看着他的背影,嘴巴撅得能挂油瓶。
阿短被鸟鸣声叫醒时,沈砚已经不在房里了。她趿着鞋跑到药圃,果然看见他蹲在地里除草,白衣沾着点露水,像被晨雾打湿的梨花。“师父!”她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手里拿着两个刚蒸好的肉包,“吃早饭啦!”沈砚直起身,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接过肉包时,指尖触到她的,微微一顿。“放了好多肉馅!”阿短献宝似的看着他,“我还放了点花椒,长老说这样更香!”沈砚咬了口肉包,花椒的麻味在舌尖散开,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却还是点了点头:“不错。”阿短蹲在他身边,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吃肉包,突然发现他的睫毛很长,沾着的露水像星星。她想起族里的李夫人总说,喜欢一个人,就会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所以她把肉包里的肉馅都塞得满满的,把最甜的野果留给师父,把晒好的药草挑最完整的给他……“傻笑什么?”沈砚敲了敲她的额头,“草都快长到你脚边了。”阿短捂住额头,嘿嘿笑:“师父,你教我画符好不好?上次那个能弹飞狼妖的符!”“你连基础的清心符都画不好。”沈砚弯腰继续除草,语气淡淡的,“先把药草认全了再说。”“可是……”阿短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尾巴在身后摇得像拨浪鼓,“学会了厉害的符,以后就能保护师父啦!”沈砚除草的动作停了下来,阳光穿过他的发隙,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放下手里的小锄头:“过来。”阿短立刻凑过去,眼睛亮晶晶的。他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符形:“这个是护心符,记住了吗?”他的指尖划过地面,带着淡淡的灵力,画出的线条微微发光。阿短跟着他的动作学,树枝在她手里却不听使唤,画出的符歪歪扭扭,像条挣扎的小蛇。“哎呀……”她气得把树枝扔在地上,“怎么这么难!”沈砚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像只被抢走骨头的小狗,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笨狗,慢慢来。”他捡起树枝,握住她的手,“跟着我画。”他的手掌很大,包裹着她的小手,带着微凉的温度。树枝在两人的操控下,稳稳地画出符形,地面上的线条亮起柔和的白光。阿短的心跳得飞快,像有只小兔子在胸腔里蹦,连呼吸都忘了。他的胸膛离她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混着晨露的清鲜。她偷偷抬头,看见他紧抿的唇,长长的睫毛,还有……还有他微微泛红的耳根。“看够了吗?”沈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阿短的脸“腾”地红了,慌忙低下头,树枝差点戳到自己的手。“没、没看!”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在看符呢!”沈砚轻笑一声,没再拆穿她,只是握着她的手,又画了一遍护心符:“记住这个感觉,灵力要顺着指尖走,不能急。”那天上午,药圃里充满了“哎呀”“师父你看”“这次像不像”的声音。阿短的护心符画得依旧歪歪扭扭,却把沈砚握过的那根树枝当成宝贝,偷偷藏在了枕头底下。她想,等她画好护心符,就送给师父。这样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危险,师父都能平平安安的,虽然师父也不一定用得上,但是那是她的一片心意。
日子像观星台的流水,不紧不慢地淌着。阿短的护心符依旧画得像条小蛇,厨艺却突飞猛进,不仅学会了做桃花酥,还能做出香喷喷的叫花鸡。沈砚嘴上总说“观星台快成灶台了”,却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有次她做了道松鼠鳜鱼,鱼刺没挑干净,他被卡了喉咙,却还是说“味道不错”,气得她再也不敢做鱼了。
这天晚上,阿短又做了桃花酥——用晒干的桃花瓣和的面,虽然不如新鲜桃花香,却也带着淡淡的甜味。她把桃花酥摆在石桌上,看着沈砚一块接一块地吃,突然想起族里的长老夫人说过,喜欢一个人,就要告诉他,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呢?
可是……要是师父不喜欢她怎么办?要是师父觉得她是只笨柯基,配不上他这个厉害的仙君怎么办?要是师父把她赶走,再也不让她跟着怎么办?阿短的尾巴一下子耷拉下来,像被霜打过的狗尾巴草。她捏着块桃花酥,放在嘴里却觉得没味道,连甜味都变成了涩涩的。“怎么不吃了?”沈砚抬头看她,眼底映着月光,像盛了片星空,“不合胃口?”“没有!”阿短慌忙摇头,把桃花酥往嘴里塞,差点噎到,“好吃!太好吃了!”沈砚看着她鼓得像仓鼠的腮帮子,无奈地递过一杯茶:“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阿短接过茶杯,指尖触到他的,突然鼓起勇气,小声说:“师父,你觉得……柯基精好不好?”“嗯?”沈砚挑眉,“什么好不好?”“就是……”阿短绞着手指,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就是……有没有人会喜欢柯基精?”沈砚放下手里的桃花酥,月光落在他脸上,看不清表情。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阿短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才听见他说:“傻狗,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我没有!”阿短的眼眶突然红了,“我就是想知道嘛!长老说喜欢一个人要勇敢说出来,可我……可我怕……”怕被你讨厌,怕被你赶走,怕再也不能给你做桃花酥,怕再也不能看着你吃饭的样子。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只是低着头。
“你下山历练几天吧。”沈砚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听不出情绪,“去山下的镇子看看,学学怎么沉淀心性。”“下山?”阿短愣住了,“为什么突然要我下山?我不想去……”她想留在他身边,“这是命令。”沈砚的声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收拾东西,明日午时出发。”他说完便转身走进内殿,留下阿短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盘子里渐渐冷却的桃花酥,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石桌上,打湿了一块桃花酥——师父是不是嫌弃她了?是不是觉得她太笨,不想再教她了?
下山路上的疑云午时的阳光有些刺眼,阿短背着小小的包袱站在青峰山脚,手里攥着沈砚塞给她的油纸包——里面是她昨天没吃完的桃花酥。他没出来送她,只有清风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像在替她难过。“我才不稀罕呢!”阿短对着山顶的方向跺了跺脚,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等我历练回来,肯定让你刮目相看!”可走了没几步,她就后悔了。山下的路和青峰山不一样,全是硬邦邦的石板,硌得她脚底板疼;路边的野花没有山里的香,连蝴蝶都比山里的小;路过的行人大都行色匆匆,没人会像师父那样,耐心地等她追完一只蚂蚱。她咬着桃花酥,越吃越觉得没味道。沈砚从来不会这样对她,就算她把药圃的灵芝当野草拔了,就算她把他的星图当成包点心的纸,他最多也就敲敲她的脑袋,说句“傻狗”,从来不会赶她走。为什么这次突然要她下山?还说什么“心不静”?阿短突然想起前几天夜里,她起夜时看见沈砚站在观星台中央,对着星空喃喃自语,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金光。当时她以为是师父在修炼,没敢打扰,现在想来,那光芒似乎带着点不安的躁动。还有昨天,她去药圃送点心时,听见他和来访的云游道士说话,提到了“天劫”“一年一轮”“需静心应对”之类的字眼。当时她没听懂,现在却像被惊雷劈中——师父是不是要历天劫了?他是不是怕她担心,才故意把她支开?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阿短再也走不动了,她转身就往青峰山跑,包袱在背上颠得厉害,里面的桃花酥掉了出来,她也顾不上捡。师父骗她!师父就是在骗她!他总说她傻,其实他才傻!以为把她支开,她就不会担心了吗?以为她真的相信“历练”这种借口吗?她虽然是柯基精,虽然修为本事差,可她不笨!她知道天劫有多危险,知道天劫的威力足以让仙身俱灭!她不要什么历练,她要回去陪师父!就算帮不上忙,就算会被他骂,她也要守在他身边!阿短的短腿跑得飞快,裤脚被荆棘勾破了也浑然不觉,眼泪模糊了视线,却死死盯着山顶的方向——师父,你等着我,我这就回来!
沈砚抬头望向天际,铅灰色的云层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像被无形的手揉皱的棉絮,在青峰山顶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崖边的迎客松被风刮得呜呜作响,松针上的露水簌簌坠落,砸在他素白的道袍上,洇出细小的湿痕。“还有半个时辰。”他低声自语,指尖划过腰间的玉坠——那是块暖玉,三百年前从桃花树下那只醉柯基的颈间摘下的,如今被他摩挲得温润透亮。往年此时,他早已布好结界,静坐等待雷劫降临。三百年前他为那只偷喝仙酿的小柯基逆天改命,天道便以每年一次的雷劫作为惩戒,以此抵消因果。他本以为只要斩断羁绊便可解脱,却没料到,这羁绊会在日复一日的烟火气里,长成绕心的藤蔓。早前,沈砚站在崖边,看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灰布裙的身影在石阶上越来越小,像棵被风吹走的蒲公英。他知道这次的雷劫凶险了,他布下的结界能挡住天雷,却挡不住自己失控的心跳。
云层在半个时辰后彻底封锁了青峰山顶。铅灰色的云团里翻涌着紫金雷光,像被困在瓮中的蛟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沈砚站在观星台中央,周身浮起淡金色的结界,那是用三百年修为凝聚的屏障,往年足以抵挡雷劫,此刻却在乌云的威压下微微震颤。“轰隆!”
第一道天雷劈落时,沈砚正在掐诀。那道雷比往年粗了三倍,紫金色的电弧像毒蛇的信子,狠狠砸在结界上!“咔嚓——”细微的裂痕在结界表面蔓延开来,沈砚闷哼一声,指尖的诀印险些溃散。他望着云层里更盛的雷光,眼底掠过一丝惊色——这威力,竟比预料中还要强。是因为动心的执念,比羁绊更深吗?第二道天雷接踵而至,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精准地劈在结界的裂痕上!金色结界像破碎的琉璃,瞬间崩裂成漫天光点,沈砚被气浪掀得后退数步,后背撞上观星台的白玉栏杆,喉头涌上腥甜。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素白的道袍已被划破数处,露出的小臂上赫然一道焦黑的伤口,皮肉外翻,触目惊心。风里突然传来熟悉的气息——是桃花酥的甜香,混着后山的草木气。
沈砚猛地回头。山道尽头,灰布裙的身影正疯了似的冲来,短腿在碎石路上磕磕绊绊,裙角被荆棘勾破了也浑然不觉。她怀里还抱着那个包袱—藤编食盒,里面的桃花酥大概早就掉光了,食盒的棱角在她胸前撞出红痕。
阿短!回去!”沈砚的声音撕裂了雷暴,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阿短却像没听见,她扑到观星台边,看着他淌血的嘴角和焦黑的伤口,眼泪“唰”地掉了下来,砸在破碎的白玉栏杆上:“你骗我!“我让你下山去,你听见没有!”沈砚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却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谁让你回来的!”“我不放心!”阿短隔着漫天雷光望着他,眼泪混着雨水在脸上冲刷出两道痕迹,“我在山下看见乌云罩顶,就知道不对劲!沈砚你这个大骗子!”第三道天雷在此时蓄力,云层里的紫金光芒亮得刺目,连空气都在震颤。沈砚瞳孔骤缩,他能感觉到这道雷的威力——足以将他这身仙骨劈得粉碎。“快走!”他用尽全身力气挥手,想将她推出结界范围,可灵力溃散的手掌只送出一道微弱的气浪。阿短却往前扑了两步,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不走!要走一起走!”她的指尖滚烫,隔着湿透的衣料传来灼热的温度,烫得沈砚心口发疼。他看着她倔强的眉眼,看着她紧抿的唇,突然明白天道最残忍的地方——它不仅要罚他的动心,还要用他最在意的人,来完成这场审判。“滚开!”他嘶吼着去推她,可颤抖的手却连碰都舍不得碰她。就在这时,第三道天雷劈落了。紫金雷柱像条暴怒的巨龙,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直扑观星台中央!
阿短是在雷柱劈落的瞬间扑过去的。她甚至没看清自己是怎么动作的,只知道不能让那道可怕的光伤到沈砚。身体撞在他怀里时,她闻到了熟悉的松木香,还混着淡淡的血腥味——是他的血。“沈砚!”她抬头时,看见他瞳孔里映出的雷柱,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吞噬。千钧一发之际,她想起了族里的传说。太奶奶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柯基族的心头血,是用三百年修为凝练的火种,能挡天劫,能护所爱……”“阿短!不要!”沈砚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她已经咬碎了指尖。尖锐的疼痛从指尖炸开,比雷柱的灼痛更清晰。殷红的血珠从伤口渗出,带着淡淡的金光,像融化的落日,在她掌心凝聚成一颗小小的血珠。那是她的心头血,是她作为柯基精最珍贵的东西,是能以命换命的赌注。“接住!”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血珠掷向他的眉心,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这次换我护着你!”血珠穿过雷柱的热浪,像一颗倔强的流星,在雷柱击中沈砚前的刹那,稳稳落在他的眉心。红光乍现。温暖的红光从沈砚眉心扩散开来,像一层柔软的茧,将两人紧紧包裹。雷柱劈在红光上,竟像泥牛入海,瞬间溃散成漫天光点,连沈砚道袍上的焦痕都淡了几分。乌云似乎愣了一下,漩涡里的雷光竟弱了几分。阿短看着他眉心的红光,突然笑了,眼泪却汹涌而出。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流失,指尖的伤口疼得钻心,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沈砚的脸,观星台的栏杆,还有天边渐渐散去的乌云,都像被水泡过的画。
“傻狗……”沈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她从未听过的颤抖,“你这个……傻狗……”她想告诉他“我不傻”,想告诉他“桃花酥还在食盒底”,可喉咙里像堵着棉花,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身体软软地倒下去时,她被稳稳接住,落入一个带着松木香的怀抱——比任何时候都暖。原来心头血的代价,是这么疼啊。可只要他没事,就好。
阿短醒来时,是被疼醒的。不是指尖的疼,是浑身像被拆开重组过的酸痛,连动一下手指都觉得费力。鼻尖萦绕着浓浓的药味,还有一丝淡淡的桃花香——是她带来的点心。她费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观星台的偏殿,盖着绣着松鹤的锦被。沈砚坐在床边的竹凳上,正低头用棉签蘸着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她的指尖。他换了件月白中衣,领口松松地敞着,能看见锁骨处淡淡的红痕——是刚才她扑过去时抓的。他眼下有浓重的青黑,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散了几缕,垂在颊边,沾着点未干的水渍,像是刚流过泪。“师父……”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沈砚的动作猛地顿住,棉签差点戳到她的伤口。他抬头时,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像藏着未熄灭的火焰:“醒了?”“雷劫……”“过了。”他低头继续涂药膏,声音冷得像冰,“托你的福。”阿短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避开自己的目光,突然觉得指尖的疼都不算什么了——他在生她的气。“对不起……”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该回来的……”“知道就好。”沈砚的声音更冷了,棉签擦过伤口时,力道重了几分,“谁让你用心头血的?谁教你这么胡闹的?”疼痛让阿短瑟缩了一下,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我不想你死……”“所以你就想死?”沈砚猛地抬眼,眼底的火焰终于爆发出来,“你以为这样很伟大?你以为用你的命换我的命,我会感激你?阿短,你告诉我,这叫什么?这叫愚蠢!这叫自私!”“我才不自私!”她被刺痛了,眼泪掉得更凶,“我只是……只是喜欢你啊!”
这句话像道惊雷,在两人之间炸开。阿短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会说出来,脸颊瞬间红透,像被火烧过。沈砚也愣住了,他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看着她眼底的倔强和委屈,突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疼得他说不出话。偏殿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风吹松针的呜咽。沈砚慢慢松开握着棉签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站起身,背对着她望向窗外,声音低沉得像埋在土里的石头:“你可知心头血意味着什么?”“……知道。”阿短咬着唇,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会损耗修为……可能打回原形……”“是可能魂飞魄散!”沈砚猛地转身,眼底的愤怒和心疼交织在一起,像头濒临失控的困兽,“柯基族三百年才出一个能凝聚心头血的精怪,你以为那是让你用来胡闹的吗?你以为我留着你,是让你替我挡雷劫的吗?”他越说越激动,中衣的领口被扯得更开,露出锁骨处的红痕,像道无声的控诉。阿短被他吼得缩成一团,眼泪却流得更凶了:“我不想做没用的柯基精!我不想每次都躲在你身后!我想保护你一次,就一次……”“我不需要!”沈砚打断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我守在青峰山三百年,不是为了让你用命来换我苟活!”这句话像把钝刀,割得阿短心口发疼。她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突然想起下山前他冷硬的侧脸,想起他让她去云栖谷的命令——原来他早就知道雷劫会很厉害,原来他是故意支开她的。他不是不关心她,他是太关心了。“沈砚,”她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擦掉眼泪,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沈砚的背影猛地僵住。“因为你是我的师父啊。”她望着他的背影,看着阳光在他发梢镀上的金边,“是会吃我烤糊的包子,会替我擦脸上的灰,会把我掉的栗子糕、桃花酥捡起来的师父。”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拂过心尖,让沈砚紧绷的脊背慢慢松弛下来。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松针的清香悄悄溜进殿里,混着药味和桃花香,形成一种奇异的温暖。
沈砚沉默了很久,久到阿短以为他会一直背对着她,他才缓缓转过身。他眼底的火焰已经熄灭,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无奈,像被雨水打湿的灰烬。他走到床边,在她面前蹲下,动作轻柔地替她盖好滑落的锦被:“疼吗?”阿短点点头,又摇摇头。指尖的伤口还在疼,心口却暖了许多。“下次不许了。”他的声音放软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算要挡,也该是我挡在你前面。”阿短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带着委屈的哽咽:“你明明很担心我,为什么要凶我……”沈砚的动作顿住,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眼角,擦去她的泪珠:“不凶你,你下次还会做傻事。”他的指尖带着药膏的清凉,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傻狗,你知不知道,看到你倒下去的时候,我有多怕?”阿短愣住了。“三百年前在桃花树下,我守着醉倒的你,怕你被山猫叼走;后来你追蝴蝶跑丢,我找了整座山,怕你掉进溪里;现在……”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浓的后怕,“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他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躺着块被压变形的桃花酥,别人的桃花酥是桃花的样子,我的桃花酥是圆滚滚的屁股上还沾着点粉色馅料,像只受了委屈的小柯基。“从观星台捡到的。”他把桃花酥递给她,眼底闪过一丝不好意思,“大概不能吃了。”阿短看着那块桃花酥,突然“噗嗤”笑了出来,眼泪却掉得更凶。她接过桃花酥,紧紧攥在手心,那点温热的触感仿佛能熨帖所有的委屈。
“能吃的。”她咬了一小口,桃花的甜混着眼泪的咸,在舌尖绽开奇异的味道,“比张记的还好吃。”沈砚看着她一边哭一边吃的样子,像极了三百年前那只被抢走酒葫芦的小柯基,心头的酸涩突然化作了柔软的潮水。他伸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这句话像道开关,让阿短积攒的情绪彻底爆发出来。她丢下桃花酥,扑进他怀里,把脸埋在他的颈窝,放声大哭:“你这个大笨蛋!坏人!明明担心我还要凶我!我再也不给你做桃花酥了!”沈砚被她撞得踉跄了一下,却稳稳地接住她,手臂紧紧地环住她的背,像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他能感觉到她的颤抖,能闻到她发间的草木气,能听见她带着哭腔的控诉,这些鲜活的气息让他确认——她还在,真好。“对不起。”他的声音埋在她的发间,带着浓浓的鼻音,“不该凶你。”“就是不该!”阿短在他怀里蹭着眼泪,把他的中衣蹭得一塌糊涂,“我都用了心头血了,你还凶我……”“是我的错。”沈砚顺着她的话,指尖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动作温柔得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以后不凶你了,也不赶你走了。”“真的?”阿短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那我可以继续在观星台做饭吗?”“……可以。”“可以画符吗?就算画得像蚯蚓?”“……可以。”“可以……可以喜欢你吗?”最后一句话,她问得小心翼翼,声音小得像蚊蚋,脸颊却烫得惊人。沈砚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紧张得攥紧衣角的手,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突然低笑出声。他的笑声很轻,像山涧水流过青石,带着释然的暖意。“傻狗。”他低头,在她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带着药膏的清凉和淡淡的甜味,“早就可以了。”阿短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辰。她看着沈砚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的温柔和笑意,突然觉得指尖的伤口、浑身的酸痛都消失了。原来那些冷硬的伪装、愤怒的斥责,都是他藏在冰山下的火焰。“那你也要喜欢我!”她得寸进尺地伸出手,抱住他的脖子,“要喜欢我做的栗子糕、桃花酥,喜欢我画的蚯蚓符,喜欢我……喜欢我所有的样子!”“好。”沈砚任由她挂在自己身上,眼底的笑意比窗外的阳光还暖,“都喜欢。”偏殿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药味混着栗子香和桃花的甜,在空气里弥漫成温柔的网。阿短靠在沈砚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突然觉得这次雷劫虽然可怕,却像场淬炼——把所有的伪装都劈开,露出了彼此最真实的心意。她偷偷摸了摸自己的指尖,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不再害怕。因为她知道,从今往后,她不再是一只需要躲在他身后的小柯基,她有了可以并肩的人。“沈砚,”她抬头时,看见他颈间的红痕,突然想起什么,脸颊更烫了,“我刚才……是不是把你抓伤了?”沈砚顺着她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锁骨,那里确实有几道浅浅的抓痕,是刚才她扑过来时抓的。他故意板起脸:“嗯,要罚你。”“罚什么?”阿短紧张地问。“罚你……”他看着她紧张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罚你以后每天给我做桃花酥,直到我满意为止。”阿短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气鼓鼓地用头去撞他的胸口:“你又欺负我!”沈砚笑着接住她,把她抱得更紧了些。窗外的乌云早已散去,青峰山顶的阳光正好,松针的清香混着桃花的甜,在风里轻轻摇晃。他知道,明年的雷劫或许依旧会来,羁绊或许永远无法斩断。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有了想要守护的烟火气,有了愿意共渡天劫的傻狗,有了……值得用一生去珍惜的心动。观星台的白玉栏杆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在见证这场迟来的和解。而偏殿里,属于一人一柯基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一卷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