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钟羽跪在泥地里,十指深深抠进土中,指甲断裂、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她仰着头,目光追随着晏玖那道即将隐入黑暗的背影,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坠地,却又重得足以撕裂人心。
“九岁那年……他们说我父母偷学禁术,把他们活埋在祖坟下面……而我,被当成不祥之人关进地窖……整整三年。”
她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剜出来的。
可越是平静,越让人感到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恨意,在她体内悄然沸腾。
晏玖的脚步顿住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脸,月光勾勒出她冷峻的轮廓。
风拂过她的长发,桃木剑穗轻轻晃动。
她听着,沉默着,仿佛只是路过的一缕魂。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口那一块早已结痂的旧伤,正被这几句轻飘飘的话,重新撕开。
“我父亲是简家二房唯一的灵根者。”简钟羽的声音忽然抬高了些,带着一丝颤抖,“他不信命,也不信所谓‘嫡系正统’就能一手遮天。他研究古卷,想找出破解家族血脉衰竭的方法……可最后,换来的却是‘窃取秘法、祸乱宗族’的罪名!”
她猛地抬头,眼中已有泪光闪动,却不是软弱,而是燃烧的怒火。
“他们当着我的面掘开祖坟,把他和母亲一起埋进去!连棺材都不给!只说……这是为了清肃门风!可真正偷学禁术的是大房那个老东西!是他用邪法吞噬旁支气运,才让简家长盛不衰!”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苍老而沉稳的声音自院角幽幽响起:
“她说的,是真的。”
众人一惊。
只见那株盘踞庭院百年的老槐树缓缓摇动枝叶,树干上浮现出一张模糊却慈悲的脸庞——是槐树妖,佛门点化的灵物,向来只守一方安宁,极少开口干涉人事。
它目光垂落,落在简钟羽身上,语气如古寺晨钟:“你父简承业,曾救我脱离火劫,赠我《安魂经》残篇,使我得以修得正果。他所研之术,并非禁咒,而是逆推‘返源归真’之法,旨在修复玄门断脉……此乃善举,何罪之有?”
它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反倒是简家长老会,明知真相,却为保权位,联手构陷忠良。此事因果未消,冤魂日夜哭嚎于地下,连我也不得清净。”
空气凝滞了。
楚濋脸色发白,下意识后退半步。
简大站在不远处,额角渗出冷汗,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被那股来自古老树妖的威压压得说不出话。
晏玖终于缓缓转身。
她一步步走回来,鞋尖轻点地面,无声无息,却每一步都像踩在命运的弦上。
她走到简钟羽面前,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
少女满脸泪痕,眼神却倔强得惊人。
晏玖看着她,忽然伸手,轻轻拂去她脸上混着泥土的泪水。
动作很轻,几乎称得上温柔。
可下一秒,她的声音便冷了下来:“你以为,告诉我这些,我就该替你报仇?”
简钟羽咬唇,没说话。
“玄门世家争斗,牵一发而动全身。”晏玖站起身,环视四周,“我若插手,就是与整个简家为敌。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简钟羽抬起头,一字一句,“但我宁愿死在复仇路上,也不愿再做一辈子笼中鸟。”
晏玖眯起眼。
片刻后,她忽然笑了。
不是嘲讽,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近乎锋利的欣赏。
“好。”她淡淡道,“我不收徒。”
简钟羽心头一沉。
可晏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呼吸骤停——
“但我可以收个学生。”
她抬起手,指尖凝聚一点幽蓝火光,悬于半空,映照四方:“从今往后,你姓什么、出身何处,都不重要。你在我的殡仪馆注册备案,档案归我管,生死归我判。谁要动你,先问过我这柄桃木剑答不答应。”
她顿了顿,唇角微扬:“至于简家?”
目光扫过缩在一旁的简大,晏玖笑意更甚:“让他们派高手来试试看。”
那一刻,仿佛有风自她身后升起,卷起黑袍猎猎作响。
月光洒在她肩头,宛如披甲。
简钟羽怔住了,泪水再次涌出,却是笑着的。
希望,久违地,重新点燃在她眼底。
楚濋松了口气,刚想开口,却见晏玖已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点两下,拨通了一个号码。
她将手机贴到耳边,语气随意得像是约饭:
“喂,是我。有个事跟你说一声——下个月的大比,我要带个人参加。”晏玖的手机还贴在耳边,信号那头沉默了足足五秒。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比名额是按玄门宗派贡献积分分配的。”郎宗壹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而克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临时加人,程序上走不通。”
夜风掠过老宅残垣,吹动檐角铁铃发出几声钝响。
晏玖倚着断裂的石柱,指尖轻轻摩挲着桃木剑穗,唇角微扬,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哦?”她拖长了调子,语气轻得像在问今晚吃啥,“所以你是说——我晏玖想带个人进大比,还得看积分?”
电话那头的呼吸一滞。
“我不是跟你商量。”她忽然换了个姿势,将手机换到另一只手,目光扫过跪地未起的简钟羽,声音依旧懒散,却如冰刃出鞘,“我是通知你。下个月,她会站在赛场上。你要么现在给我一个名头,要么等我亲自去局里翻档案改资料——你觉得哪个更麻烦?”
寂静再度降临。
远处传来乌鸦扑翅之声,仿佛连黑夜都在屏息。
良久,郎宗壹才缓缓开口:“……三天内,参赛编号发你邮箱。”
“乖。”晏玖一笑,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顺手把手机塞进袖中,动作潇洒得像刚讨完披萨钱。
楚濋站在一旁,手指攥紧了警用对讲机,掌心全是冷汗。
他知道那通电话意味着什么——特设局高层从不下达“通知”,只有命令和协商。
可刚才,晏玖明明一句话都没提权力、背景或威胁,却让那位素来铁面无情的郎宗壹低头应允。
这不是关系,是威慑。
还没等他回神,晏玖已转身,一脚踹向缩在墙角的简大。
“砰!”
那人闷哼一声,整个人撞上腐朽的木门,嘴角顿时溢出血丝。
他惊恐抬头,只见晏玖缓步逼近,眼中再无半分方才与学生谈心的温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意。
“你说,你是简家执事长老?”她蹲下身,抬手捏住对方下巴,力道不大,却让人无法挣脱,“那你告诉我——当年掘坟活埋夫妇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有个女儿正躲在地窖里听着?”
简大哆嗦着想辩解,可话未出口,晏玖指间已泛起幽蓝火光,顺着她的指尖钻入他的太阳穴。
一瞬间,他瞳孔骤缩,全身抽搐如遭雷击。
搜魂术——不是审问,是惩罚。
记忆被强行剥离的痛苦远胜千刀万剐。
晏玖面色平静,眼神却冷得如同深渊尽头的一线月光。
她在读他最肮脏的秘密:那些贪墨族产的账目、私养阴仆的契约、还有那一晚,他亲手往简承业夫妇尸身上浇石灰时狞笑的脸。
三息之后,她松手。
简大瘫倒在地,双目失焦,口水从嘴角滑落,嘴里喃喃重复着毫无意义的音节。
曾经趾高气昂的简家族老,此刻不过是个空壳。
晏玖站起身,衣袂未染尘埃。
她没停,脚步继续向前,逐一掠过其余几名参与构陷的旁支族人。
每人一记搜魂,毫不留情。
惨叫、哀嚎、崩溃……在这片荒废庭院中此起彼伏,又迅速归于死寂。
当最后一个恶徒倒下,变成痴傻之态时,整个院落只剩下风声与槐树妖低沉的叹息。
楚濋僵立原地,脊背发凉。
他曾见过晏玖直播卖棺材时巧笑嫣然的模样,也看过她为孤魂超度时慈悲如佛前灯影。
可这一刻的她,才是真正的玄门阎罗——温柔是表象,雷霆才是本质。
她不怕沾血,也不避因果。
只要她认定该做,天地规矩都可踏碎。
“发什么呆?”一道清冷嗓音突然逼近。
晏玖不知何时已走到他面前,抬脚不轻不重地踹在他小腿上。
“哎!”楚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愕然抬头,却见她已经转身离去,黑袍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凌厉弧线。
可就在那转身刹那,她袖口微微一抖,一片符纸悄然飘出,无声贴上他后颈——是一道护魂符,温润隐热,显然是早就备好的。
楚濋愣住,低头看着手中那张尚带体温的黄纸,心头猛地一颤。
原来凶神恶煞之下,藏着的是这般不动声色的周全。
晏玖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随风散去的话:
“这院子脏了,烧了吧。”
槐树妖缓缓闭上由枝干凝聚而成的眼眸,低声诵了一句佛号。
片刻后,整株古树化作点点金光升腾而起,最后消散于月下——它已功德圆满,不必再困守此地。
火舌很快舔上残破屋梁,映红半边天幕。
晏玖走出老宅大门,脚步轻快,似卸重负。
她仰头望了眼渐淡的星河,忽而勾唇一笑。
海边的案子……应该挺有意思。
她没回头,也没解释,只是加快步伐,身影渐渐融入更深的夜色。
而在她身后,烈焰熊熊燃烧,照亮了一地狼藉,也照出一道孤绝而强大的剪影——
谁与争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