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他叫西德。”彭伏介绍着身边的男人，引他走进工坊时，青松正低头震落陶坯上的浮尘。见两人望过来，彭伏又补了句：“是我早年留学时认识的，这位是青松先生。”
西德是副自来熟的性子，当即想伸手握手，可瞥见青松满是泥浆的手，便讪讪收了回去。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间紫砂壶工坊，目光最终落在中央那堆泛着温润光泽的泥料上。“听说这底层泥料，从开采拌和到堆存，已有十年了？”他啧了声，“用时间沉养出来的泥壶，倒真像沾了灵气，有了生命气息似的。”
“见他的鬼。”西德低骂一句，转身也捏起一团泥。前几日撂下的“我再不学这玩意儿。”还在耳边，可看青松与彭伏的徒弟霍尘各自忙着活计，他终是按捺不住，捡起泥巴重新摆弄起来。
越是小心翼翼，泥坯坏得越快。他急了，把模具往轮盘上一放，坯体却晃晃悠悠立不住——泥料调得太稀了。第九次尝试眼看要成，他手一抖，模具撞到轮盘，刚成型的壶坯“啪”地坠在地上，顷刻间摊成一滩烂泥。
他偷偷抬眼张望，工坊里的人却都像没瞧见似的，依旧埋首于自己的活计。连那几个经青松特许留下体验的外人，也只顾着跟自己的坯子较劲。他们拿先前被青松赞过的“多年老泥旧坯”，此刻多半成了轮盘边的残片堆；勉强剩下的几个壶样，也因泥料太稀，在晾晒的木板上歪歪扭扭，仿佛下一秒就会塌下来，化回一滩软泥巴。
谁都清楚，每垛土坯来得不易。从采泥时挑拣砂石、枯枝，到日晒、细捶、过筛，前后要经几十道工序；最后入窑烧制更是麻烦，还得刻画壶体，画上苍松仙鹤图。青松却总在看火时出神儿，仿佛能从跳动的火焰里，读出泥与火的私语会。
“师父，”霍尘凑过来，她语气带点讨好成份，又藏着抱怨，“存的泥坯快被他们用完了。现在冬去春来，雨季要到了，泥层没法采了——都怪西德那家伙……”她偷瞄一眼青松，见对方没作声，便悻悻闭了嘴。
前天西德刚来那会儿，彭伏还说这人约莫是熟人。那天窑里突然冒起黑烟了，炸窑了，紧急降温措使后。青松用火棍捅了捅窑中木柴，竟飘出一阵果香——都是挑来的梨树、苹果树这类果木。“烧这些当柴，真是可惜了。”有人叹过，可谁都没辙。这时代果子不值钱，果树多半长在荒山野岭，人都往太空跑了，谁还管地上的树。
就像青松守着的这小村落，全靠财政补贴才勉强把老手艺传下来。太空里的茶叶金贵得很，配茶的壶却讲究用老式紫砂壶，说是“老窑壶不变味，新壶带馊气”。这些老窑壶成了太空里过节时的稀罕赠品，人人以拥有为荣，谁也不觉得这背后有什么不妥。果树砍了就砍了，反正不是他们要砍，也不是旁人逼的，总能找到推托的理由。
“最后一炉了。”青松放下火铣，声音沙哑。窑里的柴火渐渐熄了，他仔细封好炉门，静等温度降到合适。墙上的老式温度计指针，正稳稳指向1200度。
他该回家了。
窑离住处不远，抬头就能望见远山。只是山上的树，已砍得没剩下多少了。
他望着山，山望着云，一时忘了时间。
西德在旁踌躇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这几天学做壶，费了好几垛泥，却没成一件成品，眼下炉里正烧着他唯一看得过眼的作品——丑得让人不忍过目小壶。那可是他的心血。“青松先生，”他斟酌着说，“技术总能传给我们吧？以我们的先进手段，肯定能做出更好的紫砂壶，让这手艺成居家新宠儿。”
青松淡淡一笑：“那便没韵味了。”
“这不重要。”西德直截了当，“泥层采完是早晚的事，到时候总会有替代品。”
青松默然。炉火还在烧，像他这样守着残艺，还能延续多久？他甚至隐隐感觉下，这坚守在不久后就会破了。
西德却话锋一转：“我来找您，主要是想收购这些传统工艺，我们要为它拍纪录片。不过……这工坊太简陋了，得拆了搬到更合适的地方去。”
“去哪里？”
“太空。”西德说。
青松抬眼：“没开玩笑？”
“没有，先生。”西德语气笃定。
一阵沉默。青松喃喃自语：“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望着远山，“可我不跟上去。山还在那儿，水也在那儿，我的老房子也在那儿。”
西德劝道：“为了安全，所有人都得搬迁，一个都不能少。我来找您做思想工作，才故意让他们把泥巴用光的。”
青松皱眉：“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先生。”西德避开他的目光，“我只接到命令，请您带着技术离开这里——您明白吗？”
“如果我不同意呢？”
“先生别固执，对您没好处。”西德放缓了语气，“我们尊敬每一个手艺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