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薇的马车并未直接离开苦水营,而是停在了盐场官署前的空地上。这位林家大小姐似乎对那“白玉盐”和其背后的创造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竟临时决定,要亲眼看看这盐从浑浊卤水到雪白结晶的全过程。
消息传来,刘三又惊又喜,惊的是怕出纰漏,喜的是这无疑是天大的表现机会。他立刻下令,将云湛和他那套过滤家伙什,连同几桶最浑浊的卤水,一并带到了官署前院。
一时间,官署前院成了临时的演示场。盐场几位有头脸的管事陪侍在林薇薇身旁,刘三则如同最忠诚的猎犬,忙前忙后,指挥人手布置。一众监工、盐工远远站着,伸长脖子张望,气氛肃穆中透着一种奇异的紧张。
云湛被带到了场地中央。他依旧是那身破烂衣衫,背上的伤痕在阳光下愈发刺眼。但与周遭或谄媚、或惶恐、或好奇的目光不同,他站在那里,身形瘦削却挺直,低垂的眼睑遮住了眸底深处流转的思绪。
林薇薇端坐在侍女搬来的绣墩上,姿态优雅,目光平静地落在云湛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云三,”刘三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威严又不失对贵人的恭敬,“林小姐要看你制盐的全过程,你需尽心演示,不得有丝毫隐瞒懈怠,明白吗?”话语里的威胁意味,清晰可辨。
“小的明白。”云湛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走到那几桶浑浊不堪、甚至散发着腥涩气味的卤水前,用木瓢舀起一点,展示给林薇薇的方向。
“小姐请看,此乃未经处理的原始卤水,浑浊不堪,内含泥沙、腐殖及诸多肉眼难辨之杂质,此乃盐质苦涩、色泽灰暗之源。”他的声音沙哑,用词却不再是纯粹的奴仆口吻,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
林薇薇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云湛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那套临时搭建、却已显规整的过滤装置。他动作沉稳,不见丝毫慌乱,先将底层铺上精心挑选、洗净的鹅卵石,然后是不同粒径的海沙分层铺设,最后覆上一层敲碎的木炭。
“小人之法,在于分层拦截。”他一边操作,一边解释,语气不卑不亢,“碎石间隙,可阻较大颗粒;细沙致密,能滤细微悬浮;而木炭多孔,可吸附水中之色素异味。卤水自上而下,层层净化,去芜存菁。”
他这番解释,比之前对刘三说的更为清晰、系统,虽仍无专业术语,但“分层拦截”、“去芜存菁”等词,已隐隐透出不凡的见识。
林薇薇眼中讶色更浓,她身旁那位老成管事也不禁微微点头。
过滤开始。浑浊的卤水缓缓注入,经过层层滤料,在底部流出时,已变得清澈透明了许多,那股刺鼻的异味也大为减弱。
围观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低呼。虽然不少人早已听说,但亲眼所见,依旧觉得神奇。
刘三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这功劳已是他囊中之物。
然而,云湛的动作并未停止。他取来另一个干净的瓦盆,将过滤后的卤水接入其中。然后,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走到了官署墙角——那里堆着一些修补房屋用剩的、块状的石灰(生石灰)。
他捡起一小块石灰,用石头小心敲下一些粉末。
“他要做什么?”
“那是修房子的石灰吧?有毒的!”
“这云三搞什么鬼?”
窃窃私语声响起,连刘三也皱起了眉头,不明所以。
林薇薇却坐直了身体,目光紧紧跟随着云湛的动作,兴趣被提升到了顶点。
云湛将石灰粉末放入一个小碗中,加入少量清水。
“滋啦——”
一阵剧烈的反应伴随着白色烟雾(水蒸气和粉尘)升起,碗中混合物迅速沸腾、膨胀,变成糊状的熟石灰乳。
“此物名为石灰,遇水则沸,生成石灰乳。”云湛平静地解释,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卤水中除泥沙外,尚有导致苦涩之镁、钙等物,溶于水中,过滤难除。而这石灰乳,恰可与其反应,生成不溶之物,沉淀析出。”
他一边说,一边将少量石灰乳缓缓加入盛有过滤后卤水的瓦盆中,并用一根木棍轻轻搅拌。
奇迹发生了!
原本相对清澈的卤水中,迅速出现了白色的、絮状的沉淀物,如同云朵般在水中聚集、下沉。不过片刻功夫,盆底便积了一层白色沉淀,而上层的卤水,变得几乎如清水般透亮!只有凑近了,才能闻到一丝极淡的、属于盐分的咸腥,再无任何异味!
“这……这……”刘三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他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一步!
林薇薇猛地从绣墩上站了起来,几步走到瓦盆前,美眸圆睁,紧紧盯着那盆清澈见底的卤水和底部的白色沉淀,脸上写满了震撼!
她出身豪商巨贾,见识过不知多少能工巧匠,却从未见过如此巧妙、如此立竿见影的净化手段!过滤已是神奇,这石灰乳除杂,更是点睛之笔,直指核心!
“快!取此水,立刻煎煮!”林薇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随行的林家仆役立刻上前,取走澄澈的卤水,就在院中生起一个小灶,架上铁盘,当场煎煮。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
火苗舔舐着锅底,水分迅速蒸发。没有往常煎盐时那股难闻的气味,只有纯净的水汽蒸腾。
很快,锅底开始出现洁白的盐晶。那盐晶,比之前所谓的“白玉盐”更加洁白、细腻,如同冬日初雪,均匀地铺在锅底,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盐成了。
林家老管事亲自铲起一小撮,递给林薇薇。
林薇薇伸出指尖,拈起几粒放入口中。
下一刻,她闭上了眼睛,细细品味。
没有一丝一毫的苦涩!
只有最纯粹、最凛冽的咸味,在舌尖化开,迅速蔓延。
她睁开眼,眸中光华流转,如同蕴藏着星辰。她看着锅中那雪白的精盐,又看向站在一旁,神色依旧平静的云湛,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这已不仅仅是改善,这简直是脱胎换骨!这等品质的盐,已丝毫不逊于那些上等盐场出产的精品,甚至犹有过之!
“此盐……”林薇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看向云湛的目光彻底变了,不再是看待一个有趣的奴仆,而是如同发现了一件稀世珍宝,“堪称‘雪盐’!”
雪盐!
二字定评,如同惊雷,在官署前院炸响。
刘三脸色煞白,他知道,这“雪盐”一出,他之前那点沾沾自喜的功劳,简直成了笑话!而这云三……
盐场管事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他们比谁都清楚,这等品相的盐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产量、意味着价格、意味着无法想象的财富和功劳!
云湛微微躬身:“小姐谬赞。此法粗陋,全赖小姐福泽,方能侥幸成功。”
他依旧谦卑,但在所有人眼中,这份谦卑已变成了深不可测。
林薇薇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从外到里看个通透。这个云三,绝非凡俗!那沉稳的气度,那清晰的条理,那闻所未闻却又效果惊人的手段……这怎么可能是一个普通的盐奴?
她心中疑窦丛生,但更多的,是难以抑制的欣赏和招揽之意。
“云三,”林薇薇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很好。”
她转向一旁脸色变幻不定的刘三和盐场管事,淡淡道:“这制‘雪盐’之法,于盐场功莫大焉。云三有功,当赏。刘头目发掘有功,亦当记上一笔。”
她的话,既肯定了云湛的价值,又没有完全剥脱刘三的面子,手段圆融。
刘三连忙躬身,口中称谢,心中却五味杂陈。
林薇薇不再多言,目光在云湛身上停留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优雅地转身,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离开了苦水营。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云湛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又看了看锅中那晶莹的“雪盐”,再感受到周围投射来的、混杂着敬畏、嫉妒、好奇和难以置信的复杂目光。
他知道,这“堂前献技”,他已成功地,将自己和那超越时代的知识,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展现在了足以改变他命运的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