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后,汽车飙进霞飞路,立刻被汹涌的人流和摊贩逼得慢下来。
颠簸一停,谢殊松开紧抓车门的手,侧头看向窗外。
霞飞路。
正是上次黄包车夫带谢殊来,说是整个沪上顶顶热闹的地界。
车窗外,穿西装的男人挽着洋裙小姐走过,黄包车夫躬身拉车,汗珠顺着脖颈流淌,车上坐着夹公文包的先生。
两边的摊贩扯着嗓子,热火朝天地吆喝。
“茶叶蛋!茶叶蛋!”
“项链!耳环!看一看啦!”
“停车。”
孙伯礼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又硬又冷。
谢殊:“???”
他扭过头,视线从窗外移动到孙伯礼脸上,诧异道:“这有你据点?”
孙伯礼没理他。
一把推开谢殊身侧的车门,将他搡了下去。
谢殊腿脚还是发软,脚踩实地面,膝盖窝处一阵酸麻。
车门正对着个卖白菜的小贩。
“白菜,白菜,白.....”当小贩看清下车的人,尤其是孙伯礼那张紧绷的脸和黑洞洞的枪口时,声音一下子卡在喉咙里。
“.......娘诶!”
他熟练地将摊子一裹,甩向肩头拔腿就跑。
奶奶爷爷老祖宗!那么长一条街怎么偏偏停他这了!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一点小插曲并没有吸引太多人注意,只是周围几个人好奇看过来。
“呼——”
孙伯礼站稳脚跟,深深吸了两口气,胸腔起伏。
下一秒,他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
“老鹰叛变!顾利真叛变!立即切断联系线!”
“老鹰叛变!顾利真叛变!立即切断联系线!!”
“老鹰叛变!顾利真叛变!立即切断联系线!!!”
声音一遍比一遍大,他边喊边迈步向前走,到最后几乎是跑,路人盯着他,全傻了眼。
“这人喊什么呢?”
“叛变......什么叛变?红党还是军统?”
“老鹰?谷里针.......说的什么?”
“哎?这不是城东药铺的孙大夫吗?算了快走快走!”
人群中,一个胸前挂烟匣的小贩手指在烟盒上紧了紧,眼神一暗,转身就走。
茶摊边,戴旧毡帽的男人压低帽檐,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座位。
议论声宛如蒲公英的种子,迅速刮过整条街,又被风带往各处,落地生根。
这次,七十六号再想瞒,就真的瞒不住了。
“喂!”谢殊拼命跟着他跑,“我肩膀上还挂着颗子弹呢!”
这是个什么操作?
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联系人不行吗?非得当街大喊?
他们下车的时候,七十六号的人还有一段距离,孙伯礼完全可以借助混乱的人群逃走。
谢殊快跑崩溃了,他还在流血。
他都怕自己失血过多晕倒,再睁眼又被人救到医院,来句:“终于醒了!你已经昏迷三天了!”
那天就真塌了。
“大哥你慢点,咱上车喊!上车!我让司机替你喊行不行!”
孙伯礼像聋了。
什么也听不见,只是自顾自的一遍一遍喊。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跑过几道街,穿过几条弄堂,到最后,真田绪野带着日本兵赶过来,明晃晃的刺刀拉起警戒线,将他与人群分隔开。
他终于停了下来。
孙伯礼喘着粗气,旁边是累成狗的谢殊,失血过多摇摇晃晃,咬牙强撑着才没有倒地。
天杀的。
要不是还在乎那手好针法,谢殊真不想给这人好脸子,早就想办法反杀了。
他气喘吁吁的骂道:
“你.....你有毛病吧,想传,传消息,找个安全地方再联系人.....不行吗?你跟我谈啊!我又不是听不懂华国话!”
失血过多,谢殊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靠在孙伯礼肩上,试图卸下几分力。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侧传来一声极轻,极沉的苦笑:
“我能...找谁啊。”
孙伯礼声音轻飘飘的,像叹息:
“单线联系......我就认识老鹰一个人。我能去找谁,又有谁...认识我。”
他没的选。
单线联系,防的就是叛徒出现将所有人一窝端。
但这种形式的弊端也很明显,一旦上线死亡或者叛变,下线就会断联。
老鹰叛变了。
孙伯礼断联了。
消息根本不知道传给谁,也不知道怎么传。
那就让所有人都知道吧。
......
孙伯礼看着谢殊毫无血色的脸,眼神复杂:“你毛病也不轻,但......还是得谢你一声。”
如果没有谢殊,消息也传不出来。
谢殊有气无力:“那快开枪,你答应过我的,别言而无信。”
“哈! ”孙伯礼突然笑了声。
“你这人,活着不好吗?非得找死呢?”
谢殊扯了扯嘴角:“彼此彼此。”
对于谢殊,孙伯礼真挺好奇的,相处这两个小时也算不上多讨厌,但没时间再了解了。
扣在扳机上的食指稳稳用力。
“砰!”
子弹瞬间贯穿太阳穴。
他最后的印象,是眼前的阳光和四周人群扭曲的脸。
汪黎,余冲良,真田绪野,认识的不认识的。
再之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谢殊,卒。
......
时间回到两天前。
高桥父女的汽车刚刚驶离真田公馆,谢殊跟真田绪野打过招呼,独自去理发店染头。
他熟练地甩掉身后的两个尾巴,率先去了同仁中药铺。
“滋呀——”
推开药铺门,谢殊迈步走进,浓重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孙伯礼身着洗到发白的灰色短褂,头上戴着顶半旧圆顶帽,正手脚地修理着一个松动药匣,和上次见面简直判若两人。
见有人进来,他立刻抬起头,和蔼地招呼:“先生是抓药还是看诊?”
谢殊扫过他的眼睛,继续往里走:
“抓些止吐的药。”
光“止吐”两个字可没法开方子。
谢殊戴着帽子,年龄也看不太真切,但瞧身高年纪应该不算小。
孙伯礼笑眯起眼睛,温和的探问道:
“是贵夫人有孕?”
“......”
谢殊被他问这一句差点没噎死,呛道:
“什么夫人!是我自己!”
“最近胃口不好,一吃东西就犯恶心。给我抓效果最明显的药,钱无所谓。”
孙伯礼又询问了几点细节,把完脉后转身在药匣子里抓药。
“这是三天的量,每日两服,喝完药会犯困,期间忌酒,吃完再过来,一共二十六元法币。”
说完,他顿了顿,继续道:
“小兄弟,你这身子骨可不算妙啊,才十七岁,还不如我这把老骨头来的硬朗呢,有时间好好调理调理。”
谢殊接药包的动作微滞,抬眼:“......你怎么知道我十七岁?”
穿越时的年龄是二十二,至于现在这具身体多大,他自己都不清楚。
孙伯礼又开始叮叮当当的修起药匣来,闻言一笑:
“要是年龄都摸不出来,我这大夫也不用当了。”
他没有抬头,自然也没注意到谢殊眼中,越来越火热的目光。
片刻后。
“大夫,收学徒吗?”
谢殊道。
似乎经常被这么问,孙伯礼早已习惯,淡淡回答:
“不收。”
“啪——”
厚厚一沓法币被拍在前堂的实木桌面上。
孙伯礼抬眼。
谢殊俯身在桌上,朝对面的孙伯礼笑眯眯:“五百万,收我为徒。”
孙伯礼低头,盯着手中破破烂烂的药匣。
再抬头,看向那厚厚一沓法币。
挣扎的目光转上好几轮。
三秒后。
他狠狠心,闭眼咬牙道:“不收,抱歉,这是规矩。”
谢殊:“规矩就是不收学徒?”
孙伯礼点头,不等开口解释就听见对面平静的“哦”了声。
紧接着:
“那我认你当爹吧,子承父业。”
“......”孙伯礼一噎,轻咳了声:“令尊......”
谢殊想起真田一郎,斜倚在柜台上,无所谓道:“他死了。”
“令堂......”
“死在我爹前面。”
孙伯礼:“......节哀。”
他不敢问了,怕给对面人问灭门,张张嘴,纠结半天也没说出下一句话。
谢殊玩够了,不再逗他,从口袋里掏出折好的纸条扣在桌面,顺手拎起放在桌上的药,笑道:
“这里没有五百万,但是我真的有五百万,好好考虑一下。”
随后不顾对方反应,头也不回地走了。
纸条上,写的正是“老鹰”叛变的消息。
有些事情还没被验证,三天后他会继续死,现在没必要浪费太多口舌。
.....
两个小时后。
谢殊走完第五家,他站在路边,大手一挥开始朝黄包车夫甩钱:
“去和平美发厅,着急。”
美发厅要关门了。
终于,在钞能力的支持下,黄包车夫快如闪电,谢殊赶在和平美发厅营业的最后十分钟冲进店门。
“你好,染......”
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在看清店堂内的场景后,他的话直接卡在嗓子眼。
呦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