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沫含为专家们安排的答谢晚宴设在城中颇有格调也相对隐秘的私厨“静庐”。
原本,她计划让厉北宸和简心一同出席,既是对专家们表达谢意,也是让简心这个未来可能成为家庭一员的年轻人,多接触行业前沿,开阔眼界。然而,当她转身看向简心时,这个念头便消散了。
简心正安静地收拾着自己的笔记本和笔,动作略显迟缓。暖色的夕光也未能完全掩盖她眼下那两片淡淡的青黑,眉宇间锁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倦色,连唇色都比平时淡了几分。
“心心,”苏沫含走过去,温柔地拉住简心的手,触感微凉,“今天辛苦你了,下了夜班就直接过来了!”
简心抬起眼,疲惫让她没心思掩饰,轻轻点了点头:“嗯,还好。”
“哪里还好,”苏沫含不赞同地摇头,语气不容置喙,“看看你这脸色。晚宴你别去了,现在,立刻,回家休息。天大的事,也没有身体重要。”
简心确实已经透支到了极限。连续上了24小时的班,加上一整天义诊分诊和后续会议的专注投入,她的体力与精力早已告罄。此刻,她连客套推辞的力气都提不起来,顺从本心地接受了这份关怀:“谢谢苏姨,那我就…先回去了。”
“这就对了。”苏沫含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北宸,你先送心心回家。”苏沫含转向儿子,目光意味深长,送完心心你直接过来。”她刻意停顿,为两人制造独处的空间,“张义已经安排好车送专家和我过去,你不用操心我们。“
厉北宸闻声抬头,目光先是不经意地掠过简心倦怠的侧脸,眸色微沉。
“北宸,你先送心心回家。”苏沫含转向儿子,眼神里含着只有母子间才懂的深意,“送完她,你再直接过来‘静庐’。这边你不用担心,张义已经安排好了车送我和专家们过去。”
这是明显是在为他们创造独处的机会。厉北宸心中悄然掠过一丝夹杂着担忧的微澜,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沉稳应道:“好。”他看向简心,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走吧。”
简心下意识地想拒绝:“不用麻烦厉队长了,我自己打车……”
厉北宸没有回应,已经率先转身朝停车场方向走去,背影挺拔,步伐果断。
苏沫含也适时投来温和却坚持的目光。简心的话再次被堵了回去。她默默跟上,心里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一圈圈复杂而混乱的涟漪。疲惫让她思维迟钝,却又无比清晰地将所有感知放大——他今天在会议室里展现出的另一面,正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
回去的路上,车厢内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凝滞的沉默。简心侧头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却丝毫未能映入她的眼底。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下午那短暂却震撼的一幕——厉北宸冷静剖析技术瓶颈的样子,与专家对答如流的风采,他言简意赅,却句句切中要害,展现出的绝不仅仅是对家族产业的了解,而是深入核心的技术素养和超越常人的全局视野。
那是让她感到陌生的厉北宸。不再是那个在暗巷出手相救、在她睡着时默默盖上外套、陪她看一场沉默电影的特警队长。他是“厉氏”这个庞大商业科技帝国的一部分,甚至是核心的一部分。这个认知,如同陡然升起的一道冰冷透明的玻璃墙,横亘在她与他之间。
之前那些点点滴滴的靠近——那些“顺路”的接送、无声递来的纸巾、商场里强势买单的行为——此刻,此刻在“厉氏二公子”、“厉氏继承人”这些沉甸甸的身份光环映衬下,似乎都变了味。她看不清了。看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他,也看不清自己心里那点悄然滋生的依赖和好感,究竟该安放在何处。
心,前所未有地乱了。原本在悄然消融的隔阂与冰层,似乎因为窥见了水下更庞大、更陌生的冰山全貌,而瞬间重新冻结、增厚。距离感非但没有拉近,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遥不可及。
厉北宸紧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路况,全部的感官却都系在身旁副驾驶座那个沉默的人身上。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那不是简单的疲惫,而是一种从内向外散发的疏离和迷茫。她将自己包裹在一层无形的屏障里,魂不守舍,仿佛与这个世界,也与他,隔开了距离。
是因为下午那场突发的冲突吓到她了吗?还是会议上他多说的那几句话,让她感到了压力?厉北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第一次发现,解读简心细微的情绪变化,竟比研判最复杂的案情、制定最精密的作战计划,还要让他感到棘手和……无措。一种陌生的烦躁,悄然滋生。
车厢内的沉默持续发酵,直到车子平稳驶入紫宸山庭,停在家门前的车道上。
“到了。”厉北宸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比往常更低沉了些,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简心像是被惊醒般回过神,低低道了声“谢谢”,便伸手去推车门,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简心。”厉北宸叫住她。
简心推门的动作顿住,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厉北宸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被门口廊灯的光晕柔和地勾勒着,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倔强。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想说的话有很多——想问她是不是累了,想问她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沉默,想解释会议上他只是就事论事……可所有的话语涌到嘴边,却在触及她背影散发出的那种疏离感时,被尽数堵了回去。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干巴巴的叮嘱:“回去吃点东西,好好休息。”
“……嗯。”简心极轻地应了一声,随即推门下车,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进了家门。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闭合的门后,厉北宸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车里,望着那扇透出温暖光线的窗户,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有些透不过气。车窗外的夜色已浓,城市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寂静。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压下心头那股陌生的烦闷,终于重新启动车子,调转方向,驶向“静庐”。他知道,那里还有一场需要他出席的应酬,还有母亲交托的“任务”。只是此刻,那些似乎都变得有些索然无味。
简心回到家中,陈芳早已准备好热腾腾、可口的饭菜。然而,面对满桌佳肴,她却提不起丝毫食欲。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各种画面和念头纷至沓来,纠缠不休。
一会儿是厉北宸在会议上冷静剖析技术时,那专注而深邃的侧影,陌生又极具冲击力;一会儿又闪过他递来纸巾时,那沉默而自然的动作,指尖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记忆里;接着,又是今天一路上的相对无言,和他最后那句毫无波澜的叮嘱……这些截然不同的形象碎片在她脑海中碰撞、割裂,让她完全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可以理解的“厉北宸”。
她草草吃了几口便再也咽不下去,烦躁的放下筷子。起身上楼,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换上舒适的家居服,早早地躺上了床。
可是,身体的疲惫并未带来睡眠。她睁着眼,望着天花板朦胧的阴影,心绪如潮水般起伏不定。那道无形的“玻璃墙”似乎就横亘在她眼前,冰冷而坚固。墙的一边,是她熟悉的、简单甚至有些单调的医生生活,以及对那个模糊的救命恩人长达八年的寻找执念,墙的另一边,是他所代表的那个光芒耀眼、却又复杂遥远的庞然世界。
她心里那点因他日常守护而悄然滋生出的、连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依赖与好感,此刻在这道墙的映照下,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可笑。她该把它们安放在哪里?又或者,它们是否从一开始,就不该产生?
辗转反侧,夜渐深沉。简心知道,这一夜,注定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