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心颤抖着手,试图从泥水中捡起那本被污水浸透、封面已开始模糊的医学笔记时,一张夹在书页深处的硬质卡片,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出来,“啪”地一声轻响,落在浑浊的水洼里,溅起微小却刺眼的水花。
那是一张照片。
简心的动作瞬间凝固,仿佛被无形的冰霜冻结。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那双几乎冷的失去知觉的双手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捻起了那张漂浮在污浊水面上、边缘已微微卷曲的照片一角。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照片的表面,水流带走了部分泥污,却像一位残酷的显影师,让影像下隐藏的真相,一点点暴露在灰暗的天光下——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触目惊心、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废墟。断裂的水泥预制板像史前巨兽散落的狰狞骸骨,扭曲的钢筋如同绝望伸出的利爪,从断裂处刺向压抑的天空。天色是那种灾难过后特有的、令人窒息的铅灰色,黑云压城,仿佛要将所有生机碾碎。几个穿着醒目橙色救援服的身影,在废墟上如同渺小的蚂蚁,进行着与死神的拉锯。
照片的焦点,凝聚在几个满身泥污的特警救援人员身上。其中一个,正单膝跪在狼藉的瓦砾堆上,那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特警制服上,糊满了灰黑色的尘土、还有些可能是血,也可能是其他的污渍。淅沥的雨水不停地洗礼着这片绝望之地,也模糊了他的眉眼,几乎让人难以辨认其原本的样貌。
他正以一种异常谨慎、近乎虔诚的姿态,双臂稳稳地托抱着一个女孩,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废墟的禁锢中解救出来。女孩约莫十七八岁,脸上布满灰土,身上还有多处血痕,因在黑暗的废墟下被困太久,骤然接触外界微弱的光线,她紧闭着双眼,眉头痛苦地蹙起,如同受惊后蜷缩的幼兽。
简心的呼吸,在看清照片的瞬间,骤然停止了!
周围世界所有的声音——暴雨疯狂的喧嚣、远处被雨幕隔绝的模糊车声、她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急促的心跳——仿佛在刹那间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抽空,万籁俱寂。她的目光,如同被最坚韧的丝线牵引,死死地钉在照片上,钉在那个特警队员的臂膀上!
臂章上的代号,正被当时记录下这一幕的镜头,清晰地捕捉下来。此刻,这张浸泡在泥水中的照片,在雨水的冲刷下,那串代号表面的浮尘诡异地被水流带走,反而显露出其下清晰的凹痕,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性的灼热,狠狠烫进她的眼底,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017”。
“0……1……7……”
简心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凝固了她的思维。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无声翕动着,反复确认着那三个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晰、如同诅咒又如同神启的数字。
指尖捏着的那一小片湿透、冰凉的硬纸,仿佛瞬间被注入了千钧的重量,沉得她几乎无法承受;又像是骤然升温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剧烈地痉挛起来,几乎要拿捏不住。
记忆深处那场天崩地裂的灾难,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无处不在的剧痛,那双将她从冰冷绝望的死亡边缘强硬地拉回人间、沾满尘土却异常稳定有力的手臂……所有被她小心翼翼封存、却又在无数个深夜悄然造访的碎片,在这一刻,以一种近乎残忍的、不容抗拒的方式,被强行撕开封印,疯狂地拼接、涌动、唤醒!
那个在记忆深处如同披着圣光、带来唯一希望的身影代号“017”的特警;那个在她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只能凭借模糊感觉和这个代号无声感激、默默寻觅的恩人……
与那个在交通事故现场,用冷硬身躯挡住她,厉声斥责她“拿生命当儿戏”、与她针锋相对的男人;在抢救室里,因战友危在旦夕而情绪失控、斥责她“不专业”、目光如刀的男人;在处置室中,沉默地承受着她清创缝合带来的极致痛楚,却隐忍到极致的男人;还有就在刚才,在暴雨中漠然疾驰、溅她满身泥水、让她狼狈不堪、内心充满愤怒与厌恶的男人——厉北宸。
所有的影像,在她的脑海中疯狂地交织、碰撞、重叠!它们互相冲突,彼此否定,却又在极致的矛盾中,在她偶尔还会隐隐作痛的伤口撕扯出一条血淋淋的伤口!
她死死地捏着那张照片,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仿佛要将这承载着巨大冲击与颠覆性真相的纸片彻底捏碎,融入自己的骨血。
冰冷的泥水顺着她僵硬的手腕蜿蜒往下流,那触感让她浑身麻木。她就这样蹲在倾盆暴雨中,周围是散落一地的、象征着她过去七年努力生活的狼藉行李,自己则像一座被惊涛骇浪拍打得摇摇欲坠、即将淹没的孤岛。
雨水冰冷刺骨,疯狂地冲刷着她脸上的泥污和那终于无法控制、夺眶而出的滚烫泪水。然而,这天地间最狂暴的水流,此刻却显得如此无力,它冲刷得掉表面的污渍,却冲刷不掉简心心头那翻天覆地的、足以颠覆她整个世界的惊涛骇浪,以及那尖锐到令人窒息的矛盾与震撼。
而在30米以外的别墅内。
苏沫含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时不时焦灼地望向窗外如瀑的雨幕。早已过了约定时间,拨打简心的电话无人接听,发送的信息也石沉大海。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般缠绕着她的心。
家里的保姆陈芳看着她坐立不安的样子,以为她仍在担心冒雨离开的二少爷,忍不住宽慰道:“夫人,二少爷他经验丰富,肯定会安全到达基地的,您就别太担心了。”
“我不是担心那个油盐不进的臭小子!”苏沫含脚步不停,头也没回,心神不宁地解释道,“而是简医生,说好了今天这个时间搬过来的,她又拒绝我让张义带人去帮它……外面雨下得这么大,天昏地暗的,她一个女孩子,带着行李……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什么事耽搁了,还是……”
她越想越不安,索性快步踏上旋转楼梯,来到二楼。透过阳台那面被雨水模糊的巨大玻璃窗,她极力向远处望去——风雨交加中,距离别墅不远处的车道旁,一个模糊的身影蹲在地上,身边散落着乱七八糟的物品,那身影在暴雨中显得如此渺小无助,虽然看不清正脸,但那身形轮廓,有七八分像简心!
苏沫含的心猛地一沉!
她慌忙转身,几乎是小跑着从二楼下来,在玄关处顺手抓起一把最大的雨伞,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磅礴的雨幕之中。
她那急促而带着明显喘息的脚步声,伴随着那熟悉的、充满了焦灼与关切的呼唤,努力穿透哗哗的、震耳欲聋的雨声,像一根温暖而坚韧的丝线,急切地投向那个在暴雨和真相双重打击下,几乎要彻底崩溃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