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那辆亮红色的mINI cooper已经静静停在那里。陆川早已站在车旁,看到她们相携走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十分体贴地为他们拉开了后座的车门,手掌还细心地护在门框上方。
车厢内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像一层温柔的薄纱,覆盖在夜色之上。窗外的霓虹如同被拉长的彩色丝带,模糊地闪过。
“今天开心吗?”舒佳侧过头,借着窗外流转的光影,仔细看着简心略显疲惫却柔和的侧脸,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简心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迎上舒佳关切的视线,唇角漾开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点了点头:“开心。”她顿了顿,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带着由衷的暖意,“佳佳,能看到你这么幸福,确定地走向人生的新阶段,我是真的……非常非常高兴。” 这并非客套,舒佳那饱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像冬日里的暖阳,也真切地温暖了她心底的某些角落。
舒佳像是松了口气,亲昵地将头靠在她略显单薄的肩上,声音软糯了下来,带着催眠般的温柔:“心心,你也要好好的,知道吗?别总是习惯性地把自己缩在那个小小的世界里。”她蹭了蹭简心的肩膀,仿佛想将自己的能量传递过去,“你看,偶尔走出来,抛开白大褂,试试漂亮的裙子,和好朋友吃一顿不用赶时间的饭,聊些有的没的……生活其实有很多面,不只有手术刀、消毒水和写不完的病历,对不对?”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轻,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叔叔和阿姨……他们在天上,最希望看到的,一定是你脸上带着笑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天,对不对?”
“爸爸妈妈”这个称呼,像一枚极其细微却又无比锋利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简心心底最柔软、最没有设防的地方。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原本放松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一阵夜风恰好从未完全关闭的车窗缝隙钻入,拂过她裸露的脖颈,带来一阵冰凉的战栗。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投向车窗外那片被璀璨灯火点亮的城市夜空。
万家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绚烂夺目,交织出人间的繁华与温暖。可是,在这片无垠的光海之中,却没有一盏灯,是在为她而等待,为她而点亮。她极轻地地应了一声:“嗯。” 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缩在了这一个音节里,再也无法多言。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夜色笼罩的街道上,向着医院的方向驶去。舒佳还在兴致勃勃地和简心讨论着哪种户型的房子更合适。陆川专注地开着车,偶尔从后视镜里看她们一眼,眼神温和。
后半程,舒佳和简心都没有再过多交谈,车厢内只剩下流淌的音乐和引擎的低鸣,一种静谧而温馨的陪伴在空气中弥漫。车子最终在医院那栋老旧的宿舍楼下稳稳停住。
“快上去吧!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舒佳换到副驾驶,探出车窗,不放心地再次叮嘱,“搬家的事情一定要提上日程啊!我明天就开始帮你留意房源!”
“知道了,你们路上也小心。”简心站在路边,朝着他们挥了挥手,脸上带着告别时惯有的、温和的笑意。
红色的车尾灯像两颗逐渐远去的流星,迅速汇入主干道的车河,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直到此刻,简心脸上那抹维持了一路的笑容,才如同退潮般缓缓褪去,显露出底下真实的疲惫与空茫。她转过身,抬起头,目光沉默地投向眼前这栋在夜色中更显破败和陈旧的宿舍楼。
楼里大多窗户都亮着灯,像一个个被点燃的、小小的格子。有的窗户映出年轻医生伏案疾书的剪影,有的传来模糊的电视声响,夹杂着偶尔的谈笑,充满了琐碎而真实的生活气息。而属于她的那一扇窗,却隐匿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沉默地等待着她的归来。
楼道里光线昏暗,声控灯因年久失修,随着她的脚步声神经质般地忽明忽灭,发出电流不稳定的“滋滋”声。墙壁散发着经年累月的潮湿气味,与底层飘散上来的、她将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咔哒”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面前这扇薄薄的、漆皮有些剥落的门,应声开启。
一股混合着少许灰尘、旧书页的油墨味、以及某种淡淡的药品的气息扑面而来,但更浓的是一种无法驱散的、名为“孤寂”的气息。
房间狭小,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窄小的单人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铺着干净的蓝色格纹床单,是这里唯一显得有些生机的地方。一张边缘掉漆的旧书桌紧挨着床摆放,桌面上如同一个小型战场,堆满了厚重如砖的医学典籍、摊开着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笔记本、插着各种颜色水笔的笔筒,以及那台处于休眠状态、屏幕漆黑的平板电脑。
一个简易的布艺衣柜瑟缩在墙角。唯一的窗户,正对着医院内部的急诊大楼,此刻,窗外是急诊永不熄灭的、象征着急救与生命的刺目红色灯光,正顽强地穿透薄薄的窗帘,将整个房间浸染在一片令人不安的、血色般的暗红光影里,无情地放大着这片空间的狭窄、清冷与压抑。
简心反手轻轻关上门,她没有去摸索墙壁上的顶灯开关,而是任由身体向后,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地滑坐在地板上。帆布包从她无力的肩头滑落,“啪”地一声掉在脚边,她也无暇顾及。
一天的喧嚣、强装的笑脸、接收到的过多关于“幸福”和“未来”的信息……所有被理智强行压制的情绪和疲惫,在此刻,如同决堤的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她紧紧地环抱住自己的膝盖,像一个寻求保护的婴儿,将整张脸深深地埋入臂弯形成的狭窄黑暗中。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婚纱店轻柔的音乐,舒佳幸福的笑声,餐厅里餐具碰撞的轻响,陆川关切的询问……那些声音,那些画面,如此清晰,却又如此遥远。
可这一切,都像是从一堵厚厚的、隔音的玻璃墙另一端传来的演出,热闹、温馨、充满希望,是属于舒佳和陆川的,是属于那些拥有完整人生、被爱与承诺包裹着的人的。而她,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短暂的观众,曲终人散后,被独自留在了空旷的、黑暗的观众席上。
热闹是她们的,她什么也没有。
只有这间小小的、冰冷的宿舍,是真实属于她的。只有书桌上那堆积如山的书籍和文献,只有平板电脑里那些冰冷而客观的病例数据、错综复杂的影像图片,才是她可以紧紧抓住、也不会突然消失的依靠。只有将自己投入到无止境的学习、不断提升的技能、以及那一次次与死神争夺生命的过程中,她才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重量,才能用这种极致的“忙碌”与“责任”,来暂时填满和麻痹心底那个自七年前就已形成、至今仍深不见底的、名为“失去”与“寻找”的巨大黑洞。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久到双腿发麻。窗外的急诊红灯如同一个永不疲倦的监视者,冷眼旁观着这方寸之地里的孤独。
最终,她扶着冰凉的门板,有些踉跄地站起身。依旧没有开顶灯,只是拧开了书桌上的那盏旧台灯。昏黄的、如同夕阳余晖般的光圈,仅能照亮桌面那一小片区域,将周遭的黑暗衬托得更加浓重。她弯腰拾起帆布包,拿出里面的平板电脑,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冰冷的、带着蓝调的光线瞬间映亮了她已经恢复平静无波、甚至显得有些冷漠的脸庞。
她点开那份复杂的病例资料,全神贯注的看了起来。密密麻麻的医学术语,错综复杂的影像图片,冰冷的数据……这些才是她最坚固的铠甲,最有效的镇静剂,也是她唯一熟悉的、能够自主掌控的避难所。
她的目光落在台灯旁,摆在书桌一角的那张她十八岁生日时,用手机拍下的,也是她拥有的、唯一一张与父母的合影。在台灯温暖光线的照耀下,画面中父母慈爱的笑容和她自己那时毫无阴霾的脸庞,显得格外清晰与温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他们都是这样,静静地陪伴着她,给予她无声的力量。
她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照片上父母温润的笑脸,动作短暂而流连,随即她便收回了手,仿佛怕这片刻的温情软化了刚刚筑起的心防。她的目光,很快便重新聚焦回平板电脑屏幕上,那些跳动着、象征着生命挣扎与医学挑战的冰冷曲线图上,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坚定,将所有软弱的情绪,再次牢牢锁回心底最深处的角落。
夜深了,整栋宿舍楼渐渐沉寂下来,如同疲倦的巨兽陷入沉睡。只有简心窗前这一小片昏黄的灯光,依旧固执地亮着,像一座漂浮在孤寂人生深海里的、无人知晓也更无人靠近的灯塔,沉默地对抗着无边的黑暗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