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佳一边在狭窄的车道里寻找着宝贵的空位,一边气鼓鼓地数落着明市糟糕的周末交通。副驾驶座上,简心则安静地垂着眼眸,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滑动,浏览着科室群里刚更新的几份病历摘要和明日的术前讨论要点,仿佛周遭的焦躁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当她们终于推开“公主嫁衣”那扇沉甸甸的、镶嵌着繁复复古花纹玻璃的大门时,时间已悄然滑向下午三点。一股混合着昂贵香氛、崭新布料气息的暖风迎面扑来,瞬间将室外冬日的清冷与喧嚣隔绝。
柔和的灯光充满每一寸空间,悠扬的古典乐在空气中低回婉转,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翩跹起舞,营造出一个与现实截然不同的、如梦似幻的结界。
“佳佳!简心!可算到了!这边!” 陆川充满活力的声音从二楼的旋转楼梯口传来,他快步走下,脸上洋溢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似乎早已将好友匆忙离去带来的小小插曲抛诸脑后。
舒佳立刻像只归巢的雀鸟般迎上去,带着娇嗔轻轻捶了他肩膀一下:“路上堵死了!都怪你选这市中心的地方!厉大队长呢?又临阵脱逃了?”
陆川自然地伸手揽住未婚妻的腰,笑着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解释道:“别提了!刚接了个紧急电话,那阵仗,跟天要塌了似的,抓起衣服就跑!伴郎服全权委托给我了,还特意让我替他跟……”他的目光越过舒佳,落在后面安静站着的简心身上,眼神友善而明亮,“跟这位美丽的伴娘小姐,说声抱歉。他那人就那样,职业特殊,身不由己,还望简医生多多包涵。”
简心的目光这才从显示着“患者肝功能指标异常”的手机屏幕上移开,看向陆川,礼貌而疏离地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没关系,任务重要。” 对于陆川口中的那位“厉队”,他的缺席并未在她心中激起丝毫涟漪,反而让她觉得省去了一场不必要的、需要耗费心力的社交寒暄,内心甚至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你看!我就说我们家心心最通情达理了!” 舒佳立刻挽住简心的胳膊,亲昵地将头靠在她肩上,随即又嗔怪地白了陆川一眼,“至于你,赶紧去把你和厉冰块的衣服搞定!别在这儿碍眼,耽误我们姐妹俩挑婚纱的正经事!”
“遵命!老婆大人!” 陆川笑嘻嘻地应着,转身又活力满满地奔回了二楼。
踏入三楼的女士专属区域,眼前的景象更是极尽梦幻。巨大的水晶吊灯如同倾泻而下的星河,折射出万千璀璨光芒。
一件件洁白的婚纱如同被精心陈列的艺术品,静立在柔光之中——有镶嵌着无数细碎水晶、光芒夺目的,有曳着长达数米、如云如雾般飘逸拖尾的,有勾勒出极致性感鱼尾曲线的……训练有素、妆容精致的礼服师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迎上前来。
舒佳几乎是瞬间就被一件设计极其出挑的抹胸鱼尾裙俘获了心神,双眼迸发出惊人的亮光:“心心!快看这件!这线条,这蕾丝!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简心被这铺天盖地、纯粹到极致的白色微微晃了一下神。她看着舒佳如同抚摸珍宝般,指尖小心翼翼地在细腻的蕾丝和光滑的缎面上流连,看着好友脸上那份毫无保留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光彩,心底深处涌起一股为她感到的、滚烫而真挚的喜悦。
当舒佳换上那件婚纱,在巨大的落地镜前轻轻旋转,洁白的裙摆如盛放的花朵般层层绽开时,简心脸上那抹温柔的笑意,却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冰封住。
镜中的舒佳,美得令人屏息。朦胧的头纱如同月光般轻柔地笼罩着她明媚娇艳的脸庞,眼中闪烁的光芒比水晶灯更加璀璨。那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被爱与承诺滋养的幸福。
可简心的目光,却仿佛拥有了穿透时空的能力,越过了眼前这圣洁美好的画面,坠入了另一个被时光尘封的、温暖却令人心碎的角落——
那也是一个被灯光笼罩的空间,是在一个不大但充满生活气息的家里。十八岁的她,穿着妈妈逛了好几次街才选中的、带着精致绣花的连衣裙,有些羞涩又难掩兴奋地站在餐桌旁。桌上,放着妈妈亲手烤制的生日蛋糕,奶油涂抹得不算非常平整,却充满了爱意,上面插着十八支细细的、彩色的蜡烛,火苗活泼地跳跃着,将父母含笑的眼眸映照得格外明亮。
爸爸举着那台有些年头的相机,镜头认真地对准她,声音里满是宠溺:“心宝,看爸爸这里!对,笑一笑,我们家囡囡最好看了!” 妈妈就站在她身边,伸出手,温柔地将她额前那一缕不听话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带着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淡淡的厨房烟火气。空气里,弥漫着奶油香甜的味道,蜡烛燃烧时特有的暖意,以及那种名为“家”的、完整而无价的宁静与满足……
“心心?发什么呆呢?到底好不好看嘛?” 舒佳带着笑意的询问声,像一根线,猛地将简心从那片温暖而刺骨的回忆深海中拽回了现实。她正提着曳地的裙摆,在镜前期待地转着圈,目光灼灼地望向简心。
简心迅速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用力将眼底瞬间涌上的温热潮意和心口那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酸楚逼退下去。
她扬起一个尽可能显得自然而又充满惊喜的笑容,用力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好看!真的非常好看!佳佳,你美得像童话里走出来的公主,真的。” 她走上前,伸手帮舒佳整理了一下肩头有些歪斜的薄纱,指尖传来的冰凉顺滑的触感,仿佛在触碰一个华丽却易碎、与她隔着一层玻璃的梦境。
“嘿嘿,我就知道我的眼光没错!” 舒佳开心地对着镜子又欣赏了好一会儿,然后猛地想起什么,立刻对候在一旁的礼服师催促道,“快!快去把搭配的伴娘礼服都拿过来!给我最美的伴娘试试!”
当简心被半推半就地送进试衣间,换上那件设计简洁优雅的香槟色伴娘小礼服走出来时,她看着落地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有瞬间的恍惚。
柔和的香槟色极其衬她,让她本就白皙的肤色更添了几分莹润光泽。礼服的剪裁流畅而精准,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却不失力量的腰身和流畅的肩背线条。镜子里的人,眉目清丽如画,气质沉静如水,褪去了刚入职时的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在手术台上历练出的从容与笃定。客观地说,很美,是一种带着知性与力量的美。
可简心却觉得镜中的身影如同隔着一层薄雾,有些虚幻,有些不真实。这柔软的纱质面料,这精致的褶皱与装饰,这被精心营造出的梦幻氛围……这一切,都与她日常所处的那个世界格格不入。
她的战场,是充斥着明亮无影灯和消毒水气味的手术室,是触手冰凉、闪着金属寒光的器械,是直面血肉与创口、与死神争分夺秒的紧张博弈。眼前这片过于美好的、如同精致琉璃般的世界,美好得让她心生怯意,不敢轻易触碰,更害怕自己会不自觉地产生一丝留恋,从而削弱了面对现实荆棘的勇气。
“哇!心心!绝了!真的是绝了!” 舒佳像一阵风似的来到她身边,围着她啧啧称奇,眼睛里满是惊艳,“我就说你天生衣架子!这香槟色太配你了!温婉大气,厉队没这个眼福,真是亏大了!” 她一边兴奋地评价着,一边上手帮简心调整着腰后的蝴蝶结系带。
简心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舒佳摆布。她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镜中自己裸露的脖颈上——那里戴着礼服师为搭配效果而提供的一条纤细的银链,链坠是一颗小巧的钻石,闪着冷冽的光。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握住了胸前那枚钻石吊坠。那触感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一直蔓延到心口,带来一阵熟悉的、混杂着细微痛楚的奇异慰藉。
“就这件吧,佳佳。我觉得很合适。” 她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释然,以及一种想要尽快结束这场不断搅动她心绪的试衣仪式。
舒佳却依旧兴致高昂,又拿来另一件浅粉色的伴娘服让她试穿。简心顺从地配合着,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但心神却早已飘远。
她惦记着帆布包里那个沉甸甸的平板电脑,里面存着下周那个复杂动脉瘤病例的影像资料需要再仔细研究;她盘算着今晚回到宿舍需要完成的病程记录;她思考着明天一早查房时需要重点关注的几个术后病人……这间华丽而温馨的婚纱馆,像一个巨大而完美的真空罩,将她与她所熟悉、所依赖、能给予她掌控感和存在价值的现实世界彻底隔离开来,让她在感受到好友幸福的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仿佛漂浮在半空的无依感和隐约的窒息。
最终,在舒佳反复比对和征询了简心意见,以及礼服师的建议后,终于拍板定下了那件惊艳的抹胸鱼尾主纱、外景礼服和迎宾礼服,以及简心最初试穿的那件香槟色伴娘服。
当她们走出“公主嫁衣”婚纱馆时,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夜幕低垂。步行街被绚烂的霓虹点缀得如同一条流动的光河,人潮比白天更加汹涌,充满了周末夜晚特有的、喧嚣而蓬勃的生命力。
“饿死了!感觉我能吃下一头牛!” 舒佳夸张地揉着平坦的小腹,另一只手亲密地挽住简心的胳膊,“走!必须让陆川大出血!好好犒劳我们两位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