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铃声突兀地撕裂了值班室的寂静时,简心正站在洗手台前,近乎机械地、反复搓洗着双手。
冰凉的自来水哗哗流淌,冲刷着她指缝间残留的消毒水和淡淡的血腥气——刚处理完一个深夜送来的急性阑尾炎患者,手术不大,但连轴转的疲惫让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格外沉重。镜子里映出一张有些憔悴的脸,浓重的黑眼圈如同墨汁晕染在眼睑下方,嘴唇没什么血色。
连续第三个夜班,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休息。
“喂,佳佳?”简心用肩膀和脸颊夹住手机,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沙哑,双手却依旧保持着外科医生特有的、细致的清洗节奏。
“简心!你猜怎么着?!我又恋爱啦!”舒佳的声音如同盛夏的阳光,瞬间驱散值班室的清冷,带着一种穿透听筒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兴奋和雀跃。
简心擦手的动作顿了一下,水珠顺着她纤细却因反复刷洗而有些干燥的手指滴落,在冰冷的陶瓷洗手池里溅开细小的水花。她关掉水龙头,用无菌巾仔细擦干双手,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真实的弧度:“真的?恭喜你。” 这一次,她的语气里带着清晰的欣慰。她能听出舒佳声音里那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雀跃。
“哎呀!你这反应也太淡定了吧!都不好奇是跟谁吗?!”舒佳在电话那头不满地嚷嚷起来,声音拔高了几度,带着娇嗔,“一点惊喜感都没有!你还是不是我最好的闺蜜了?”
简心感觉那沉重的疲惫感已经渗透了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连思维都变得有些迟滞。她靠着洗手台,放松了因为长时间站立而有些酸胀的腰背。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带着点久违的、属于闺蜜间的调侃意味:“是哪家的小帅哥这么倒霉,又被我们舒大美人给‘嚯嚯’了?赶紧从实招来,让我也替你高兴高兴。”
“哼!什么嚯嚯!我们这叫破镜重圆,浴火重生!”舒佳的声音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骄傲,每个字都跳跃着幸福的光晕,“是陆川!我跟陆川和好了!而且……这次我们是认真的!是奔着结婚去的!”
虽然隔着电话看不到人,但简心能清晰地想象出舒佳此刻的表情——眼睛一定亮得像星星,嘴角高高扬起,脸颊泛着兴奋的红晕。那份几乎要从话筒里溢出来的、饱满的幸福感和笃定感,像一股暖流,稍稍驱散了简心身上的寒意。
“陆川?”简心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由衷的为好友感到高兴。兜兜转转,还是最初的那个人。这份历经波折后的坚定,这份失而复得的感情显得尤为珍贵。“真好,佳佳。真的为你感到高兴!”她的声音温柔而真诚。
“陆川说他知道自己以前混蛋,这次是铁了心要改,要好好跟我走下去!”舒佳的声音甜蜜得能滴出蜜来,“所以!为了庆祝我们重新开始,也为了你再帮我审视下这位‘迷途知返’的陆先生是否值得托付终身,他这周末请我们吃大餐!就新开的那家‘竹’日料,口碑超好,食材都是当天空运的!位子都订好了,周六晚上七点,你必须来……”
“佳佳,”简心轻声打断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歉意和无法掩盖的疲惫,一只手无意识地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我这周末……要值班。”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更加艰涩,“而且,下周院里有个非常重要的手术观摩,是普外科陆主任主刀的胰十二指肠切除术,机会难得,我……得提前准备资料,还有……准备……恐怕……”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令人不安的沉默。几秒钟的空白,仿佛能听到电流微弱的嘶嘶声。
“简心,”舒佳的声音再次响起时,之前的兴奋和甜蜜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点陌生的冷意,“你算算,你从正式开启你的医生职业生涯,都快小半年了吧?我们见面的次数,也没超过我只手指加起来多!每次约你,不是值班,就是手术,要么就是学习、准备、观摩!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跟我说话的语气像什么?”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压抑的失望和心疼,“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活气!你的生活里除了医院、病人、手术刀,还有什么?!”
舒佳的连珠炮让简心没有任何机会解释,只好听着舒佳说完。
“你这是在逃避!简心!”舒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和一针见血的犀利,穿透了简心脆弱的防御,“自从青川……自从那场地震带走了叔叔阿姨,你就把自己关进了一个厚厚的壳里!学习、工作、救人,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填满!你以为这样就能忘记痛苦吗?你以为把每一分钟都塞满,那些记忆就不存在了吗?你是在用忙碌麻痹自己!用救别人来填补你心里那个……那个再也填不满的空洞!”
“封闭麻痹自己并不能治愈一切,简心。”舒佳的声音终于有些缓和,带着浓浓的担忧和心疼,之前的尖锐被一种深沉的温柔取代,“真正能治愈伤痕的,是人。是身边人的陪伴,是重新去感受生活的温度,是允许自己……偶尔停下来,喘口气,甚至……哭一场。你不能永远把自己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的弦。”她顿了顿,语气带着恳求,“这周末,就当是陪陪我,好吗?我真的很想让你见见现在的陆川,他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也当是……给你自己放个假,哪怕只有一顿饭的时间?求你了,心心……”
简心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憔悴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她能理解舒佳的失望,也理解舒佳的误解源于深切的关心,但这次的原因和以往不同。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而清晰:“佳佳,你听我说,我不是在逃避.”
她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明市已然熟悉的夜景,继续道:“我记得表姐告诉我她感觉到胎动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我记得和姨妈打电话,听她唠叨家长里短时,心里那份踏实的温暖。这些……我都记得,也都在好好感受。”
她的语气更加坚定:“我的偶像陆怀瑾主任,这一期的博士生导师,我想争取成为他亲自带的博士生,我不是想用忙碌麻痹自己。恰恰相反,是因为我觉得现在的自己,好像……终于有力量可以去追求更高、更远的目标了。我想成为更好的医生,像陆主任那样,能处理最复杂的病例,能真正为更多患者扛起一片天。这需要时间和精力,但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恳切的理解:“佳佳,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怕我又把自己困在原地。但这一次,真的不一样。我不是在往回看,我是在努力地……往前走。”
电话那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简心能听到舒佳细微的呼吸声,仿佛在消化她这番话里的信息。
过了好一会儿,舒佳的声音才重新传来,带着明显的如释重负和一丝愧疚:“……原来是这样。对不起,心心,我……我又先入为主了。” 她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心疼和歉意,“我就是怕你太辛苦,怕你一个人硬扛。”
“我明白。”简心的心也软了下来,她知道这份“怕”背后,是舒佳毫无保留的友谊。
“但是,”舒佳的声音又重新活跃起来,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追求梦想和跟闺蜜吃顿饭不冲突!简医生,未来的简博士,你再忙也得吃饭吧?就当是给自己充电,也给陆川一个机会表现一下嘛!就一顿饭,好不好?我保证不耽误你太多时间,吃完饭就放你回去看书!”
听着舒佳带着撒娇和期待的语调,想着她刚才那份真切的担忧,简心心底最后一点犹豫也消散了。她确实需要放松,也需要让关心自己的人放心。镜中的她,嘴角终于重新漾开一个轻松而真实的微笑。
“好。”她清晰地回答,带着应允和一丝期待,“周六晚上七点,‘竹’日料,我一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