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学的画室总是带着一种与其他课堂不同的散漫气息。设在书院东北角的这间屋子,窗外几丛修竹随风轻摆,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松烟墨与宣纸的味道交织,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皆是前辈学子留下的墨宝。
授课的陶夫子年约四旬,眉目疏朗,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正站在画案前示范山石皴法。他的手指轻握笔杆,手腕微转,笔尖在宣纸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作画贵在得其神韵,陶夫子一边画一边说,这披麻皴要的是疏密有致,浓淡相宜。你们看,这笔下的山石要有骨有肉,有明有暗......
底下学子们或坐或立,个个凝神细听。林文博坐在前排最佳位置,面前铺着上好的熟宣,笔洗、色碟、镇纸一应俱全。他听得格外认真,不时在草稿纸上模仿着皴擦的笔触,姿态端正得像是早已熟练这套流程。
方运坐在林焱身旁,面前只铺着普通的毛边纸。他眉头微蹙,显然对画道一途并不擅长,握着笔的手显得有些僵硬。
林焱也在认真观察陶夫子的笔法,但对那些、的说法总觉得有些玄妙。当陶夫子要求众人以窗前竹影为题进行水墨写生时,他看着那柔软的毛笔和易洇的宣纸,不禁暗自皱眉。用毛笔画精确的写实素描?这简直是在为难他。
他的目光在画室里逡巡,忽然瞥见墙角小几上放着几支画工打底稿用的炭条。林焱眼睛一亮,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待陶夫子讲解完毕,学子们开始各自练习。大多数人都站在画案前,学着夫子那样悬腕运笔,试图用水墨晕染出竹子的清雅姿态。林文博画得尤其认真,竹节、竹叶一丝不苟,虽然略显板滞,倒也形似。方运则显得有些无从下手,墨色掌握不好,画出的竹影糊成一团。
林焱却不急着动笔。他悄悄起身走到墙角,取了一根细炭条,又找了张质地稍糙的纸铺在面前。与众人不同,他拉过凳子坐下,将纸固定在画板上,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窗外那丛在日光下投下斑驳光影的翠竹。
观察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炭条开始起稿。他没有用毛笔那种勾勒轮廓的方式,而是用炭条侧锋快速铺出大片的明暗关系。他的动作自然而熟练,带着一种与水墨绘画迥异的冷静专注。
起初并未有人注意到他。直到陶夫子巡视到他身后,脚步猛地顿住,发出一声轻咦。
只见林焱笔下,那丛翠竹的形态已初具雏形。炭条的黑灰与纸张的留白形成强烈对比,竹竿的挺拔、竹节的顿挫、竹叶的疏密翻卷,甚至阳光透过竹叶间隙洒下的光斑,都被他用细腻的排线和巧妙的留白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完全不是传统水墨的写意路径,而是一种极度写实、仿佛将眼前景物瞬间定格在纸上的画法。竹子的立体感、空间感、光影感,逼真得令人咋舌。
陶夫子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他执教多年,从未见过如此迥异于传统、却又如此精准捕捉物象的画技!
林......林焱?陶夫子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异,你这......这是何种画法?从何学来?
这一声惊呼,顿时吸引了所有学子的目光。大家纷纷放下手中的笔,好奇地围拢过来。当他们的目光落在林焱那张炭笔画上时,画室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天哪!这竹子跟真的一样!
你们看那影子!还有那光!怎么画出来的?
这用的不是毛笔?是炭条?炭条也能这么画?
惊叹声、疑问声此起彼伏。学子们看着画纸上那丛仿佛触手可及的翠竹,再看看自己笔下那些或呆板或模糊的墨竹,顿时觉得黯然失色。
方运也挤在人群中,看着林焱的画,眼中充满了震撼与茫然。他喃喃道:这......这非书非画,却又......形神兼备......
林文博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被众人围在中心、仿佛散发着光芒的林焱,看着他笔下那幅让自己精心绘制的水墨竹影相形见绌的炭笔画,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他攥着画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又是他!怎么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他都会?!
林焱被众人灼热的目光和七嘴八舌的追问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放下炭条站起身,对陶夫子恭敬道:回夫子,学生......学生也不知这叫何画法。只是小时候胡乱涂鸦,觉得用炭条这般涂抹,更能......嗯......更像眼睛看到的样子,便自己瞎琢磨着画,登不得大雅之堂,让夫子见笑了。
瞎琢磨?陶夫子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到画纸上,仔细审视着那细腻的排线和精准的明暗处理,连连摇头,非也非也!此绝非瞎琢磨可得!这其中对光影的敏锐捕捉,对形体结构的精准把握,非有绝佳天赋与......独特的观察法门不可!
他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焱,如同发现了一座宝藏:此画法虽异于传统,然其写实之功,观察之细,于记录物象、探究物理,或有独到之用!妙哉!妙哉!
得到夫子如此高的评价,学子们更是炸开了锅。
林兄!教教我你这画法吧!
是啊林兄,这炭条怎么用?这光影怎么看?
能不能也给我画一张?就画我的砚台可行?
一时间,林焱被热情的同窗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请求指点教学。他从未受过如此,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连连摆手:诸位同窗抬爱了,我......我这只是野路子,实在不敢妄称教学......
然而众人哪里肯依,依旧围着他追问不休。最后还是陶夫子出面解围,挥袖道:好了好了,今日课业尚未完成,尔等先各自练习。林焱此画法颇为新奇,待日后有机会,再请他细细分说也不迟。
众人这才悻悻散去,但看向林焱的目光已充满了崇拜与好奇。这节绘画课,林焱再次成了绝对的焦点。
下课后,依旧有不少学子围着他,询问炭笔画的技巧。林焱推脱不过,只好简单讲解了几句关于观察明暗、确定比例的基础概念。
其实不难,林焱拿起炭条示范道,关键是先别急着画细节。要眯起眼睛,看清哪里最亮,哪里最暗,中间又有哪些灰度......
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快速勾勒出几个几何形体,用明暗关系表现出立体感。围观的学子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想过绘画可以这样理性地分析。
方运也在一旁认真听着,眼中若有所思。他忽然开口道:林兄,你这画法,倒像是把算学用在了绘画上。
林焱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方兄说得是,确实有些相通之处。
这时,一个圆脸学子挤上前来,腼腆地递上一块砚台:林兄,能......能不能帮我画这个?我想看看你是怎么表现这砚台的质感的。
其他学子见状,也纷纷拿出随身物品请求作画。林焱被众人的热情弄得哭笑不得,只好答应改日有空再慢慢给大家示范。
林文博早已收拾好东西,阴沉着脸第一个快步离开了画室。他只觉得耳边那些对林焱的赞美声无比刺耳,心中的妒火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经过林焱身边时,他刻意加重了脚步,冷冷地哼了一声。
林焱注意到了林文博的反应,但此刻被同窗们团团围住,也无暇多想。他好不容易摆脱了热情的同学们,和方运一起往回走。
方运看着他,难得地主动开口,语气带着真诚的佩服:林兄,你总是......能给人惊喜。这炭笔画,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林焱苦笑一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方兄就别取笑我了,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惹来这么多麻烦。
方运却摇了摇头:非是小把戏。陶夫子说得对,此画法于记录物象,确实精准无比。他顿了顿,低声道,林兄,你会的......实在太多了。
林焱听出他话中的复杂意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