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林如海处理完衙门公务回府,并未像往常一样直接去书房,而是脚步一转,径直走向了正房。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青石板上,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
正房内,王氏正由丫鬟伺候着用晚膳,桌上摆着三荤二素,虽不算极尽奢华,却也精致可口。见到林如海突然到来,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放下银箸,起身相迎,脸上堆起温婉得体的笑容:“老爷回来了?可用过晚膳了?妾身让厨房再添几个菜?”
林如海摆了摆手,目光在饭桌上扫过,并未落座,而是走到主位的太师椅前坐下,神色平淡无波:“不必,我用过了。你且先用吧。”
王氏见他神色不对,心中咯噔一下,哪里还有心思吃饭,示意丫鬟撤下碗碟,亲自奉上一杯热茶,柔声道:“老爷可是有何烦心事?可是衙门公务不顺?”
林如海接过茶盏,并未饮用,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起的茶叶,发出细微的瓷器碰撞声。他沉默了片刻,直到王氏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了,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近来府中用度,听说颇为紧张?”
王氏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叹了口气,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可不是嘛老爷。如今米粮布帛价格都略有上涨,家里开销又大,尤其是文博和焱儿都入了县学,这笔墨纸砚、衣裳鞋袜,哪一样不要钱?妾身也是想着能为老爷分忧,便下令都节俭些,共体时艰,这才……将月钱都酌情减了些。都是一视同仁的,绝无偏私。”她将“一视同仁”和“共体时艰”咬得格外清晰,显得自己公正又顾全大局。
“一视同仁?”林如海抬起眼皮,目光如炬,直直看向王氏,“我听闻,偏院那边,月钱似乎减得……尤其多些?以至于周氏竟要靠典当旧日首饰,才能凑足焱儿买纸笔的银钱?”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让王氏呼吸一窒。
王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几分,她强自镇定,用帕子按了按并无可汗的嘴角,语气带上了几分委屈:“老爷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定是周妹妹误会了妾身的意思!大家的份例皆是按旧例核减,偏院人少,减的自然显得多些,但绝无刻意克扣之理!至于典当首饰……”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化为无奈,“或许是周妹妹心疼儿子,想给他用些更好的东西,这才……唉,也是妾身考虑不周,未能体察下情,让妹妹受委屈了。”
她这番话,既撇清了自己克扣的嫌疑,将问题归咎于“核减比例”和“周姨娘爱子心切”,又暗指周姨娘可能夸大其词,甚至贪慕超出份例的好东西,可谓滴水不漏。
林如海静静地看着她表演,心中冷笑。他掌管刑名,审过的案子不知凡几,王氏这点心思,在他面前如同透明一般。他岂会不知这是王氏在打压庶子?只是……王氏出身本地乡绅,娘家在地方上颇有势力,当年结亲于他仕途家族亦有助益,且为他生育了嫡子嫡女,主持中馈多年,没有确凿证据,他并不愿将夫妻情分和脸面彻底撕破。
他放下茶盏,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打断了王氏的诉苦。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盯着王氏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否误会,你我心知肚明。过去之事,我可以不再追究。”
王氏心中一松,以为事情就此揭过。
然而,林如海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加重,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但是,王氏,你需听清楚,也给我记牢了!焱儿如今进了县学,课业为重,前程攸关!他的笔墨纸砚,乃读书进学之根本,饮食起居,乃安身立命之保障,绝不可有任何短缺!若再让我听闻,他因银钱之事在学业上有半分耽搁,或是身子有丝毫亏损……”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王氏强装的镇定,直抵其内心:“休怪我不讲多年夫妻情面,亲自过问这后宅中馈之权!我林如海的儿子,无论是嫡是庶,既展现了读书的天分,便容不得任何人因私废公,耽误了他的前程!你,可听明白了?”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一股冰冷的决绝。他没有怒吼,没有拍案,但那平静语调下蕴含的雷霆之怒,却让王氏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从未见过林如海用如此严厉、甚至带着威胁的语气对她说话。为了那个庶子,他竟然……竟然丝毫不顾她的脸面和娘家的背景,把话说得如此之重!“亲自过问中馈之权”?这几乎是要架空她了!
“老……老爷……”王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指节泛白,“妾身……妾身明白了。妾身定会……定会好生安排,绝不敢短了焱儿的用度,必让他安心向学。”她低下头,掩去眼中翻涌的屈辱、愤怒与一丝恐慌。
林如海见她服软,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多言。他站起身,理了理官袍的衣袖,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嗯,明白就好。这个家,还需你多费心操持,莫要因小失大。我还有些文书要看,今晚歇在书房。”说完,他不再看王氏一眼,转身便走,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王氏僵立在原地,直到林如海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猛地跌坐回椅子上,胸口剧烈起伏,一双美目中充满了怨毒和不甘。钱婆子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太太,您没事吧?”
“滚!都给我滚出去!”王氏猛地一挥袖,将桌上那套精美的茶具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瓷器碎片和茶水溅了一地,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尊严和怒火。
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林焱!都是因为那个小孽种!她原本只是想稍微敲打一下,让他知道嫡庶尊卑,没想到竟引得老爷如此震怒,甚至不惜威胁夺她的权!这口气,她如何能咽得下!
然而,林如海今日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短期内是绝不敢再在明面上克扣偏院用度了。非但不能克扣,恐怕还得做得漂漂亮亮,免得落人口实。
“好,好得很!”王氏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且让你得意几天!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她目光阴鸷地望向偏院的方向,心中开始盘算起其他更隐蔽、更狠毒的法子。老爷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这后宅,终究还是她王氏说了算!
而此刻,刚刚回到偏院的林焱,对此一无所知。他正兴致勃勃地听着来福压低声音,眉飞色舞地汇报着“舒适计划”的进展:“少爷!老胡头那边说,‘倚腰’的样品快做好了!张婆子也捏了几个小泥人儿,滑稽得很!咱们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