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生功名的喜庆气息,如同春日里最后一阵暖风,尚未在林府完全散去,便被一股更为现实、也更为尖锐的暗流所取代。半月之后,林焱、林文博以及方运,便将踏入华亭县学,开启新的求学阶段。
这日清晨,天光未大亮,林如海便罕见地出现在了偏院门口。他穿着一身深青色常服,神色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
“父亲?”林焱刚在院中打完一套略显生疏的太极拳——这是他回忆前世养生法门瞎比划的,见到父亲,连忙收势行礼。
林如海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嗯。收拾一下,随为父去藏书楼。”
“藏书楼?”林焱心头微动。林家藏书楼,乃是家族重地,收藏着几代人积累的经史子集、地方志乃至一些孤本残卷,平日等闲子弟不得入内,更遑论随意翻阅。原主记忆里,对那里的印象几乎是一片空白。
“既入县学,需得博览,方能根基深厚。楼中有些前人批注的经义,于你或有裨益。”林如海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看了一眼旁边恭敬垂手的周姨娘,“周氏,焱儿近日的膳食需更精细些,读书耗神。”
“是,老爷,妾身晓得了。”周姨娘强压下心中的激动,连忙应声,眼角微微湿润。老爷何时如此细致地关心过焱儿的起居?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穿过数重院落,走向位于林府最深处的藏书楼。那是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飞檐翘角,瓦楞间生着些许青苔,透着一股沉静的古意。管理书楼的是位须发皆白、眼神却依旧清亮的老仆,见到林如海亲自带来林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并未多言,默默取出钥匙,打开了那扇沉重的樟木门。
“吱呀——”
门轴转动,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旧纸和淡淡防虫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楼内光线略显昏暗,只见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鳞次栉比,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线装书籍,有些书脊上的字迹都已模糊。这里安静得能听到灰尘在光线中飞舞的微音。
“这一架,是历代朱子《四书集注》的不同版本,有些带有前朝大儒的批注,你可仔细比对参详。”林如海指着靠近门口的一排书架,又引他走向深处,“那边,有一些史论和策论范文,虽非名家手笔,却胜在贴近科场实务……最里间那些,是族中几位进士先辈的手札和课艺稿,你亦可观摩,但需爱惜,不可损毁。”
林如海一一指点,语气虽淡,却将藏书楼的精华所在和盘托出。林焱跟在他身后,目光扫过那些承载着无数智慧与心血的典籍,心中震撼之余,更涌起一股强烈的求知欲。他知道,这是父亲对他府试成绩的肯定,更是对他未来期许的具象化投资。
“孩儿谢过父亲!定当用心研读,不负父亲期望!”林焱深深一揖。
林如海“嗯”了一声,目光扫过林焱清亮而坚定的眼眸,心中那点因嫡子不争气而生的郁气,似乎又被冲淡了些许。“你在此看书,午时自会有人送饭食来。”交代完毕,他便转身离开了,将那满室的书香和寂静,留给了林焱。
与此处的开放相比,林文博的处境则显得窘迫许多。他也曾向林如海提出想去藏书楼寻些资料,却被林如海以“你经义根基尚需巩固,楼中书杂,恐扰心神”为由婉拒了。林文博回到自己布置精巧的书房,看着架上那些虽是精挑细选、却远不及藏书楼浩瀚的书籍,再想到此刻林焱可能正在楼中恣意浏览家族秘藏,一股强烈的屈辱和不甘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心头。他猛地一挥袖,将书案上那方上好的端砚扫落在地,墨汁四溅,污了昂贵的波斯地毯。
“凭什么!他一个庶子!凭什么!”林文博低吼着,胸膛剧烈起伏,俊朗的面容因嫉恨而有些扭曲。
王氏得知此事后,更是心急如焚。她在正房内坐立难安,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清楚地看到,老爷的心已经明显偏了!再这样下去,她的文博别说压制那庶子,恐怕连现有的地位都难保!
“不能再等了!”王氏猛地站起,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几株开得正艳的西府海棠,眼神却冰冷如铁。“钱妈妈!”她沉声唤道。
心腹钱妈妈应声而入,垂手恭立。
“你立刻去准备笔墨,我要亲自修书一封,快送去我娘家。”王氏语速极快,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一是请父亲大人务必为文博寻一位有声望、有实学的名师!”
“是,夫人。”钱妈妈连忙应下。
王氏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压低了声音:“二是文博和晓曦也到了可以定亲的年纪,他们的亲事……也该相看相看了。让父亲和兄长留心,有无门第相当、能助益文博前程的好亲事。还有晓曦,若能许个高门,将来也能成为文博的臂助……” 她打得一手好算盘,企图用联姻来加固嫡系的实力,扭转眼下不利的局面。
“老奴明白,这就去办!”钱妈妈心领神会,匆匆退下。
王氏独自留在房中,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依旧姣好、却已爬上细微皱纹的脸庞,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她和她子女的地位,绝不!
而此刻的藏书楼内,林焱正沉浸于知识的海洋中。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带有密密麻麻朱笔批注的《春秋左传》,仔细翻阅着。那些前人的心得,时而让他茅塞顿开,时而引他深思。他又找到了几本方运可能急需的、关于策论写作技巧的书籍,默默记下位置,打算日后借出与他分享。
直到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道道光柱,林焱才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合上书本。他走出藏书楼,重回阳光之下,只觉得心中充实而又清醒。资源的倾斜是机遇,也是考验。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沉寂的书楼,仿佛能感受到无数目光正透过时间的尘埃,注视着他这个幸运的后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