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了两日,将青石板路洗刷得油亮。待到第三场考试当日,天空虽未放晴,云层却薄了些,透下些朦胧的天光,带着雨后草木洗净的清新气息。然而县衙考场内,那股混合着墨、霉与紧张的味道,却愈发浓重了。
林焱踩着微湿的地面走入号舍时,发现对面的赵德才已然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他瘫坐在木墩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号舍顶棚,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块啃了一半的硬面饼,仿佛在享用最后的早餐。
“林兄……”见到林焱,赵德才的眼珠才动了动,声音飘忽,“你说,我现在去庙里临时抱佛脚,还来得及吗?”
林焱失笑,一边摆放文具一边道:“赵兄,心诚则灵。不过,我劝你还是先抱抱佛经……哦不,是《声律启蒙》更实际些。”
赵德才哀叹一声,把剩下的面饼全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道:“诗赋……要了我的亲命了!平仄对仗,比让我去扛大包还难!”
正说着,对面另一个号舍那个一直很安静的瘦高个考生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吓得赵德才一哆嗦,差点噎住。林焱这才注意到,那瘦高个考生脸色有些发红,不时轻咳,显然是前日淋雨着了风寒。
“哐——!”
锣声准时响起,压下了所有细碎的声响。书吏们捧着新的题纸,步履匆匆地分发下来。
诗赋题:《赋得春雨润如酥》,限“微、菲、晖、闱”四韵。
题目一出,考场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嗡嗡声。限韵诗本就增加了难度,而“春雨润如酥”这个题目,看似寻常,要写出新意却不易,极易落入“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的窠臼。
林文博在地字柒号看到题目,先是一怔,随即嘴角勾起。这题目正合他意!他平日最擅长的便是这类写景咏物的试帖诗,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是他的强项。他几乎立刻就在脑中构架起框架,准备用“皇都淑气”、“帝里晴晖”之类大气磅礴的词语起兴,再描绘春雨如何“润泽万物”,最后歌颂一番“圣朝恩晖”,必然能投合考官口味。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矜持地研墨,准备大展身手。
而林焱,看到这题目,脑中瞬间掠过杜甫的“润物细无声”,但立刻否决——太出名,容易惹祸。他需要一首既贴合意境,又不那么脍炙人口,且能符合限韵要求的好诗。他飞速在记忆库中检索,如同在浩如烟海的数据库中输入关键词:春雨、清新、限韵“微、菲、晖、闱”……
有了!一首清代诗人袁枚的《苔》,稍作改动,便能完美契合!原诗是:“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意境清新脱俗,歌颂微小生命的顽强,正好可以借“苔”被春雨滋润后的生机来切题。而且,“来”、“开”二字,正好可以替换为限韵字中的“菲”和“晖”!虽然袁枚是清朝人,但这个架空启朝并无清朝,借用无妨。
他心中一定,却不急于动笔,而是先拿起稿纸,假装构思,实则是在心中将改动的诗句反复推敲,确保平仄无误,意境连贯。
就在他沉吟时,对面的赵德才已经开始了他的“创作”。“春雨……润如酥……酥是什么?是那个芝麻糖酥吗?哎呀,饿了……”他甩甩头,努力集中精神,在稿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第一句:“天上下雨哗啦啦”,写完后自己看了看,似乎不太满意,又涂掉重写:“天老爷子下雨了”。
对面的瘦高个考生则是一边咳嗽,一边艰难地书写,速度很慢,不时停下喘气。
林文博那边已是笔走龙蛇,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显然进展顺利。
林焱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提笔蘸墨,在稿纸上从容写下:
《赋得春雨润如酥》(限微、菲、晖、闱韵)
青阳布德泽,万物生光晖。
霡霂润如酥,潜滋苔色微。
本无桃李艳,默默自芳菲。
莫道青闱小,生机满荆扉。
他将原诗中的“白日不到处”改为“青阳布德泽”,以更切合颂圣的试帖诗要求;“青春恰自来”改为“万物生光晖”,扣住“晖”字韵脚;“苔花如米小”改为“霡霂润如酥,潜滋苔色微”;“也学牡丹开”改为“默默自芳菲”,扣住“菲”字韵脚。最后两句“莫道青闱小,生机满荆扉”是点睛之笔,既用“青闱”暗指考场,又用“荆扉”指代寒门或寻常处所,寓意着春雨恩泽及于细微,生机无处不在,隐隐有自况寒门学子不负春晖之意。
全诗语言清新自然,看似平淡,却意境深远,尤其最后两句的转合,由物及人,升华了主题,远超一般试帖诗的陈词滥调。
他刚刚搁笔,就看见对面赵德才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表情,赵德才的稿纸上赫然写着几句“诗”:
“春雨真好吃,
润物像猪油。
考完放我走,
回家啃猪头。”
而这时,对面的另一个瘦高个考生似乎支撑不住,伏在案上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巡场衙役皱了皱眉,走过去查看情况。
林文博也已完成了他的大作,正自负地轻吹墨迹。他的诗用工整的楷书写就,辞藻华丽,引用了“云汉”、“甘霖”、“帝力”等词汇,格局宏大,标准的馆阁体风格。
交卷锣声再次敲响。
收卷的书吏面无表情地依次收走试卷。当收到林文博时,他看了一眼那工整的字迹和华丽的辞藻,微微点了点头。
走到林焱这里时,书吏拿起试卷,习惯性地快速浏览。起初他神色平淡,但当看到“潜滋苔色微”、“默默自芳菲”时,目光微凝,读到最后“莫道青闱小,生机满荆扉”两句时,他眼中明显掠过一丝惊诧,甚至下意识地抬眼,再次深深看了林焱一眼。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惊讶,而是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这小子,前一场策论务实敢言,这一场诗赋又能于寻常题目中翻出新意,且意境格调均属上乘,这真是……一个十一岁孩童能有的才思?
书吏什么也没说,小心地将林焱的试卷收好,与其他试卷分开少许放置。
收到赵德才时,书吏看着那首“猪油猪头”诗,嘴角剧烈抽搐了一下,强忍着没有当场发作,几乎是抢一般地把试卷抽走,脸上写满了“不忍直视”。
雨后的微风带着凉意吹入考场,卷走了些许沉闷。三场考试已毕,所有学子都如同经历了一场蜕皮,神色各异。赵德才是一脸“终于解脱了”的虚脱;那瘦高个考生是被同伴搀扶着出去的;林文博是强自镇定下的志得意满;而林焱,则是平静中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轻松。
走出县衙大门,阳光竟奇迹般地穿透云层,洒下缕缕金线。林府的车驾早已等候在外。
林文博第一时间被父母围住。
“文博,诗赋如何?可有把握?”林如海关切地问。
“父亲放心,限韵诗正在儿子擅长之中,自觉韵律工稳,意境开阔,当不逊于人。”林文博自信答道。
王氏更是喜笑颜开,连声夸赞:“我儿文武双全,此番必中!”
周姨娘和来福也迎上林焱。
林如海看向林焱“焱儿,你做的诗赋如何?可是有把握?”
林焱:“请父亲放心!”
“那极好!诗赋本来就是你的强项。”林如海高兴到。
“最后一场考完了?累坏了吧?”周姨娘心疼地替他抚平衣襟。
来福则眼巴巴地问:“少爷,诗赋难不难?您肯定又作了首好的!”
林焱笑了笑,迎着温暖的阳光舒展了一下身体:“考完了。题目是春雨,我写了首……关于苔藓的诗。”
“苔藓?”来福眨巴着眼,有点懵。
周姨娘却不管什么苔藓不苔藓,只拉着林焱的手:“考完就好,考完就好!快上车,回去姨娘给你做好吃的!”
林焱回头望了一眼那经历了三场较量的县衙考场。他的策论,他的诗赋,如同两颗投入水中的石子,能否激起预期的涟漪,很快便将揭晓。他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登上了回家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