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班的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墨香,更有一股无形的、名为“竞争”的紧绷感。同窗之间,表面客气,底下却暗流涌动,尤其是以林文博为首的那一小撮人,看向林焱的目光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审视与排斥。
林焱对此心知肚明,他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每日里不是埋头苦读,便是认真听讲。孙夫子的课业繁重,要求极高,经义笔记需引经据典,策论需逻辑严密、言之有物,远非乙班时可比。他几乎将所有的闲暇时间都投入了进去,连周姨娘看着他都时常心疼地念叨“又瘦了”。
这日,孙夫子照例讲解《礼记》。他声音平板,却字字千钧,将“礼”的起源、流变、与政治伦理的关系剖析得淋漓尽致。底下学生个个凝神屏息,生怕漏掉一个字。林焱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手中的笔在纸上飞快移动,记录着要点和自己的疑问。
就在课程进行到一半,孙夫子讲解到“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这一句时,他忽然顿住了话音,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教室里缓缓扫视,最终,如同锁定猎物般,精准地定格在了靠窗位置的林焱身上。
教室内的空气瞬间凝滞。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朝着林焱汇聚而去。
林文博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丝看好戏的讥诮,他身旁的几个跟班也互相交换着幸灾乐祸的眼神。
“林焱。”孙夫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林焱心头一紧,放下笔,站起身,恭敬应道:“学生在。”
孙夫子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手中的书卷,缓缓开口:“你既以‘诗才’闻名,想必于经义亦有其独到见解。方才所讲‘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你且说说,此句当作何解?历代先贤,于此又有何争议?”
问题一出,底下不少学生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问题看似只是释义,实则极深!不仅要准确理解字面意思,还需梳理历代大儒对此的不同注解和争论,涉及对“礼”与“法”、“贵族”与“平民”关系的深层理解,绝非一个刚升入甲班不久的孩童能轻易回答的!
这分明是孙夫子刻意刁难,要给这个名声在外的“小诗仙”一个下马威!
林文博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得意地抱着胳膊,等着看林焱出丑。方运也微微蹙眉,看向林焱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担忧。
林焱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有担忧,有好奇,更有林文博那边毫不掩饰的恶意。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李夫子曾经的零星提及,以及自己为了应对甲班课业而囫囵吞枣看过的那些注疏。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回夫子,学生浅见,此句字面之意,乃指礼制之繁文缛节,不必苛求于庶民百姓;而刑罚之威,亦不当轻易加于士大夫之身。”
他顿了顿,见孙夫子面无表情,便继续硬着头皮说道:“然,历代先贤对此解读确有分歧。如汉之郑玄,注曰‘为其遽于事,且不能备物’,认为庶人忙于生计,无暇亦无力备齐礼制所需之物,故礼不下;而大夫有爵位,需顾全体面,故刑不上,重在‘尊贤’。”
说到这里,他感觉自己的储备快要见底了,手心微微沁出冷汗。他搜肠刮肚,努力回想:“亦有后世学者以为,此语并非绝对。如……如宋时一些儒者便指出,若大夫犯十恶不赦之重罪,亦当受刑;而对庶民之孝悌等基本伦常,亦需以礼引导。其核心,或许在于……在于‘度’的把握,与治国需‘礼法并用’之理相通。”
他将最后一点自己结合现代法治观念的理解小心翼翼地掺杂进去,声音到最后不免带上了几分不确定和稚气。他垂下眼睑,补充道:“学生愚钝,所知有限,理解必有偏颇不足之处,恳请夫子指正。”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林焱的回答算不上完美,甚至有些地方显得生硬和拼凑,引用的先贤观点也仅限于最基本的一两个。但是,他确实答出了核心意思,并且提到了不同注解的存在,甚至最后还尝试性地提出了自己的“度”的理解,对于一个十岁孩子,尤其是刚入甲班不久的孩子而言,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众人的预期。
他没有像孙夫子可能希望的那样,支支吾吾或者完全答不上来。
孙夫子盯着他看了半晌,那张古板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林焱的答案,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如同冬日屋檐下冰棱断裂的脆响。
“坐下。”孙夫子声音冷淡,“经义之学,浩瀚如海,非是记诵几句诗词便可窥其堂奥。需得沉心静气,深钻细研,方得其一鳞半爪。戒骄戒躁,夯实根基,方是正途。”
这话听起来是泛泛的教诲,但结合刚才的提问,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在点林焱,让他别仗着有点诗名就飘了,学问还得踏踏实实来。
林焱心里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勉强过了,连忙躬身:“学生谨记夫子教诲。”这才重新坐下,后背惊出了一层细汗。
林文博脸上的得意僵住了,转而化为更深的阴郁。他没想到林焱竟然真的答上来了!虽然不完美,但足以让他在孙夫子面前没有彻底丢脸!这让他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憋闷得难受。
坐在林焱斜前方的陈实,偷偷回过头,对着林焱递过一个“厉害啊”的眼神。
方运则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书卷,只是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些。
下课钟声响起,孙夫子夹着书卷,面无表情地离开了教室。
林焱瘫在椅子上,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来福立刻从窗外窜了进来,递上水囊,小脸上满是后怕和崇拜:“少爷!您刚才可太险了!吓死奴才了!不过您答得真好!连孙夫子都没话说了!”
林焱接过水囊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苦笑着摇摇头:“不过是勉强应付罢了。”他知道,孙夫子这一关,只是开始。这位严师显然对他观感不佳,往后的日子,恐怕少不了类似的“考较”。
他抬眼望向窗外,甲班的天空,似乎比乙班更高,也更风云莫测。但他眼神中没有退缩,反而燃起了更旺盛的斗志。孙夫子的下马威没有让他倒下,反而让他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不足和前路的方向。
戒骄戒躁,夯实根基么?他会的。不仅要会,还要做得比所有人都好!林焱捏紧了拳头,目光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