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收下王氏送来的“厚礼”,林焱虽谨记姨娘教诲,对那些高深书籍敬而远之,但心头终究像是压了块石头。加之新年诗会日渐临近,李夫子布置的课业也愈发繁重,他每日在族学与偏院之间两点一线,对着书本笔墨绞尽脑汁,只觉得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团被水泡过的棉絮,沉甸甸、乱糟糟。
周姨娘看出他精神紧绷,这日午后,见他对着窗外枯枝发了半晌呆,便柔声劝道:“焱儿,读书也需张弛有度。今日天气尚好,不如让来福陪你上街走走,散散心,买些你爱吃的零嘴。”
林焱本欲拒绝,但看着姨娘关切的眼神,又觉得胸口确实憋闷得厉害,便点了点头。
主仆二人出了林府侧门,踏入华亭县冬日午后的街市。虽是天寒,但临近新年,街上依旧颇为热闹。叫卖年货的吆喝声、孩童追逐嬉闹声、车马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林焱深深吸了一口清冷而带着食物香气的空气,感觉胸中的滞涩似乎被冲散了些许。
来福更是如同出了笼的鸟儿,兴奋地东张西望,一会儿指着糖人摊子咂嘴,一会儿又被卖爆竹的吸引过去。
“少爷您看!那边好热闹!”来福忽然扯了扯林焱的袖子,指向不远处一家颇为雅致的茶楼。只见茶楼外的廊檐下,围着五六位身着儒衫、头戴方巾的年轻人,看年纪打扮,像是县学里的秀才。他们正对着街边几株叶子落尽、枝干遒劲的老梧桐指指点点,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林焱好奇心起,拉着来福凑近了些,躲在几个看热闹的路人身后。只听其中一位高个秀才击节吟道:“前日我等以冬雪为题,今日不妨以此残冬街景联句如何?刘某先来——‘寒枝栖倦雀’。”
旁边一个微胖的秀才接口:“‘古道响空蹄’。”
第三人沉吟片刻,道:“‘风过衣衫冷’。”
联句一路下去,倒也顺畅,描绘出一幅萧瑟的冬日街景图。眼看只剩最后收尾一联,几人却卡住了壳。这个说“日暮人踪稀”太过直白,那个说“炊烟绕矮篱”意境稍逊,争辩了半晌,也没得出个大家都满意的下联。
林焱在一旁听着,起初只是觉得有趣,听到后面,见几位秀才抓耳挠腮、苦思冥想的模样,脑子里不知怎地,就冒出了前世背得滚瓜烂熟的一句。眼见几人声音渐低,似乎要放弃,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带着点稚气的清亮声音,接了一句: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此句一出,原本有些嘈杂的茶楼门口,瞬间静了下来。
那几位秀才齐刷刷地转过头,目光惊疑不定地落在林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童身上。只见他穿着半新的棉袍,年纪不过八九岁,脸蛋冻得微红,一双眼睛却黑亮有神。
高个秀才最先反应过来,他仔细品味着这两句,眼睛越瞪越大,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这联句……不对,这根本不是简单的联句!这短短十四字,勾勒出的是一幅何其恢弘、绚烂而又宁静致远的秋日长天画卷!意象之开阔,对仗之工整,色彩之鲜明,意境之悠远,与他们刚才那几句拘泥于眼前冬景的联句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妙……妙啊!”微胖的秀才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胡子都在抖,“‘落霞’、‘孤鹜’、‘秋水’、‘长天’,动静结合,色彩交织!这……这位小友,此句……此句从何而来?是何人所作?”他急切地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林焱。
其他几位秀才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追问:
“可是令师所授?”
“或是某位隐士高人的诗句?我等竟从未听闻!”
“此等绝句,若已有传世,断不会籍籍无名!”
林焱心里“咯噔”一声,暗道坏了!嘴快了!怎么又把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秃噜出来了!他看着眼前几位激动得快要把他吞下去的秀才,头皮一阵发麻。说是自己作的?打死他也不敢,九岁孩童作出这等诗句,怕不是要被当成妖孽抓起来!说是老师教的?李夫子那儿肯定穿帮!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上次“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借口,情急之下,只能硬着头皮,脸上挤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无措,小声道:“我……我也不知道……就是前几天晚上做梦,迷迷糊糊听到的……觉得好听,就记住了……”
“梦中所得?!”几位秀才面面相觑,更是惊诧。高个秀才俯下身,语气和缓了些,追问道:“小友,此言当真?梦中……可还听到其他句子?可知是何人吟诵?”
林焱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有了……就只记得这一句……醒来就觉得特别清楚……”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拉了拉来福的衣角。
来福机灵,立刻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叫道:“哎呀少爷!时候不早了,姨娘该等着急了!咱们得快些回去!”说着,不由分说,拉起林焱的胳膊,挤开围观的人群,埋头就往回冲。
林焱也配合地跟着跑,留下身后几位秀才兀自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困惑中,望着那两个飞快消失在小巷尽头的背影,议论纷纷。
“梦中得句?竟有这等奇事?”
“观其衣着,像是城中哪家的小公子……”
“此句若真乃天成,简直……简直是鬼斧神工!”
“定要打听出这是谁家儿郎!”
“哎!我知道,这好像是县丞家儿郎!之前我接我弟弟时说的,好像叫什么林焱...”
林焱和来福一路狂奔,直到拐进另一条街,确认没人追来,才扶着墙壁大口喘气。
“少……少爷!您也太厉害了!”来福拍着胸口,眼睛放光,“随口一句,就把那些秀才老爷们都镇住了!您没看他们那表情,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林焱心有余悸地拍拍小胸口,苦着脸道:“厉害什么呀!差点惹祸!以后在外面可不敢乱说话了!”他心里暗暗叫苦,这下好了,“梦中得句”的名声怕是又要传开了,父亲那边……唉!
果然,没过两日,华亭县的文人圈子里,便开始小范围流传起一个奇闻:县丞林如海家那位年仅九岁的庶子,于梦中得一天成佳句,其“落霞孤鹜”之联,意境高远,惊才绝艳。有人赞叹其灵性天成,有人怀疑是林家故意造势,更有人开始暗中打听这林二公子是否真如传闻中所说,有什么了不得的“诗才”。
这风声,自然也飘进了林府主院和王氏耳中。王氏捏着佛珠的手指紧了紧,面上冷笑依旧,只是眼神愈发幽深。而偏院里,周姨娘听闻后,先是心惊,仔细问了林焱缘由,得知又是“梦中所得”,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替他忧心之余,眼底深处,却也难免生出一丝与有荣焉的微光。
林焱则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了书本里,只盼着这场因他一时嘴快引来的风波,能快点过去。然而他知道,随着新年诗会的临近,他想躲,怕是也躲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