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焱在族学里“改邪归正”、甚至偶露“急智”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终究还是透过各种渠道,飘进了王氏的耳朵里。起初,她并不十分在意。一个庶子,还是那个被郑夫子评价为“朽木”的林焱,能翻起什么浪花?不过是病后一时兴起,装模作样几天罢了,迟早会打回原形。
然而,当她从心腹婆子钱妈妈那里得知,连老爷林如海都亲自考较了林焱的算术,并且似乎并未像以往那样厉声斥责后,王氏心里那根警惕的弦,瞬间绷紧了。
这日晚膳后,林如海难得有闲情,在王氏的正房里喝茶消食。林文博也在座,正向父亲汇报近日在甲班的学业,言语间不乏自信,甚至带着几分对丙班“劣等生”的隐晦优越感。王氏在一旁含笑听着,不时给儿子递上一块削好的水果,眼神慈爱。
待林文博说完,王氏状似无意地轻轻叹了口气,用帕子沾了沾并不存在的眼角,语气带着几分忧愁:“文博懂事上进,妾身是再放心不过的。只是……一想到焱儿那孩子,妾身这心里就总是七上八下的。”
林如海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她:“哦?他又怎么了?”语气平淡,却不如以往那般一听林焱的名字就带上厌烦。
王氏察言观色,心中更是一沉。她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担忧:“倒也没闯什么祸。只是听下面人说,他在族学里,近日倒是……颇为‘用功’。”
林文博在一旁嗤笑一声,接口道:“哦?二弟那点‘用功’,不过是临时抱佛脚,装样子给父亲您看罢了。丙班那种地方,再用力又能如何?还能赶上儿子不成?”他语气中的不屑毫不掩饰。
王氏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文博,胡说什么呢。”随即又转向林如海,忧心忡忡地说:“老爷,妾身不是嫌焱儿用功。只是……妾身是担心啊。这孩子,性子本就跳脱,不是个能静下心来读圣贤书的料子。先前郑夫子也说过,他于经义上……着实艰难。如今他这般强逼着自己,妾身怕他……怕他适得其反,万一钻了牛角尖,或者……或者像前两次那样,尽想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岂不是更糟?”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看似关心,实则句句都在暗示林焱资质不行,努力也是白费,甚至可能走上邪路。
林如海听着,眉头微微蹙起。王氏的话,正好戳中了他内心的那点疑虑。是啊,焱儿在那等杂学小技上或许有点歪才,但科举正道,需要的是沉潜已久的功夫和扎实的经学根基。强求不得。
王氏见林如海神色松动,趁热打铁,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我为家族着想”的深明大义:“老爷,妾身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妾身觉得,这人呐,贵在有自知之明,因材施教。焱儿既然……既然于圣贤书上天赋有限,何必非要逼着他走科举这条独木桥,徒增痛苦,也浪费光阴?咱们林家,虽说指望子弟读书上进,光耀门楣,但家族兴旺,也需要各方面的人才。”她顿了顿,观察着林如海的脸色,缓缓道,“妾身看,焱儿在那算账目、理杂事上,似乎还有点小机灵。不如……不如将来就让他跟着府里的老账房先生学学看账理财?一来,算是因材施教,给了他一条实在的出路,免得他将来一事无成;二来,也能为家族分担些庶务。如此一来,文博也能更安心地攻读诗书,不必为家中琐事分心,将来金榜题名,才是真正为林家光宗耀祖的大事啊!”
这一番话,可谓阴毒至极!表面上是为林焱“考虑出路”,实则是要彻底断绝他科举进学的可能,将他钉死在“账房先生”这种低人一等的身份上,从而确保嫡子林文博独一无二的地位和资源。一旦林如海点头,林焱这辈子基本就看到了头。
林文博听得眼睛一亮,连忙附和:“母亲说得极是!二弟若能安心打理庶务,儿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母期望!”
林如海沉默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王氏的建议,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有些“仁慈”。对于一个学业无望的庶子,安排一条稳妥的出路,似乎是世家大族常见的做法。而且,将家族庶务交给“自己人”,也确实更放心些。他想起林焱在算术上那点“灵光”,觉得或许这真是一条更适合他的路?
然而,郑夫子那句“逻辑清晰明快”,以及林焱近日表现出来的那份不同于以往的沉静和专注,又让他隐隐觉得,现在就下结论,似乎为时过早。
见林如海沉吟不语,王氏心中焦急,面上却不敢显露,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添上最后一把火:“妾身也知道,这事关焱儿前程,需得慎重。只是……妾身每每想到周姨娘就守着这么一个儿子,若焱儿在科举路上蹉跎岁月,最终一事无成,周姨娘将来可依靠谁呢?倒不如早点学个安身立命的本事,也让周姨娘早点安心不是?”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到了周姨娘身上,暗示若林焱科举失败,周姨娘晚年凄凉,反而是林如海这个做父亲的和她这个做嫡母的考虑不周。
林如海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对周姨娘虽谈不上多深的感情,但毕竟是她生了林焱,且多年来也算安分。王氏的话,确实触动了他作为一家之主和男人的责任感。
“此事……容我再想想。”林如海没有立刻答应,但语气中的倾向性已经十分明显。他摆了摆手,显得有些疲惫,“时辰不早了,都歇着吧。”
王氏知道不能逼得太紧,见好就收,连忙起身伺候林如海安歇,脸上带着温顺的笑意,心里却暗暗得意:种子已经种下,只要日后时不时浇浇水,不怕它不生根发芽!
而此刻,偏院里的林焱,正对着灯下苦练毛笔字,对主院里这场关乎他未来命运的暗流涌动,还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自己要努力,要升班,要让姨娘过上好日子。却不知,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为他“规划”好一条看似安稳、实则卑微的人生轨迹了。后院这把火,虽然还未烧到明处,但烟雾,已经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