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张灯结彩,一扫前些时日因王氏“卧病”带来的沉闷之气。朱红大门洞开,丫鬟小厮们穿着簇新的衣裳,脚步轻快地穿梭于庭院廊庑之间,脸上都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气。正厅内外更是布置得富丽堂皇,鎏金香炉吐出袅袅青烟,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与女眷们身上的脂粉香。
今日是林家嫡子林文博定亲的大日子。女方是江南有名的大绸缎商苏万的嫡女,苏婉容。虽说商贾地位不及官身,但苏家富甲一方,与各级官员关系盘根错节,其影响力不容小觑。王氏为儿子千挑万选,最终定下了这门亲事,看中的正是苏家泼天的富贵和能在银钱、人脉上给儿子带来的巨大助力。
林焱作为庶弟,自然也需出席。他穿着一身靛蓝儒衫,站在一众穿着光鲜的宾客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周姨娘因是妾室,这等正式场合不便露面,只在偏院等着消息。林焱安静地站在角落,看着满面红光的林如海与王氏周旋于宾客之间,接受着潮水般的恭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
“恭喜林县丞!恭喜夫人!文博贤侄少年英才,如今又得此佳妇,真是双喜临门啊!”
“苏家小姐听闻贤良淑德,与文博公子正是天作之合!”
“林家日后有苏家这门姻亲帮衬,必定更加兴旺发达!”
林文博今日是绝对的主角。他穿着一身大红遍地金的杭绸直缀,头戴金冠,腰缠玉带,脸上是刻意维持的沉稳笑容,眼底却闪烁着兴奋与得意。他频频向宾客作揖还礼,目光偶尔扫过角落里的林焱,那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看到了吗?这才是嫡子应有的体面和未来!你一个庶子,就算有点歪才,又能如何?
吉时已到,准岳父苏万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入正厅。他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身材微胖,面团团一张富家翁的脸,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透着商人的精明与算计。他穿着绛紫色万字不断头纹的杭绸长袍,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行动间环佩叮当,派头十足。
“林大人!林夫人!”苏万声音洪亮,抱拳行礼,笑容满面,“小女顽劣,日后还要仰仗亲家多多教导了!”他身后跟着的管事,抬着沉甸甸的聘礼,一抬又一抬,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古玩玉器……琳琅满目,引得宾客阵阵低呼。那丰厚的嫁妆单子被高声唱念出来,更是将宴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林如海虽自诩清流,不重金银,但面对如此豪奢的场面,脸上也难免露出几分满意之色。王氏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亲自上前一口一个“亲家”叫得亲热。
宴开数席,觥筹交错,丝竹悦耳。林文博作为准新郎,被灌了不少酒,脸上泛起红晕,话也多了起来,与赵德等几个跟班高声谈笑,意气风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万端着酒杯,踱步到主桌,与林如海、王氏碰杯后,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坐在下首、安静用餐的林焱,随即落在满面春风的林文博身上,呵呵一笑,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主桌附近的人都听得清楚:
“贤婿啊,”他拍了拍林文博的肩膀,语气亲昵中带着长辈的期许,“我苏万虽是个粗人,不通文墨,但也知道这世上,终究是读书人的天下。我们商贾人家,挣下再大的家业,没有功名护着,那也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他顿了顿,抿了一口酒,继续道:“你如今已是县学生员,前途无量。岳父我呢,没别的指望,就盼着你安心举业,早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到时候,咱们苏林两家,才是真正的相辅相成,根基稳固。”他这话说得漂亮,既抬高了读书人的地位,又点明了两家联姻的利益纽带。
随即,他话锋似转非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目光却若有似无地再次掠过林焱的方向:“我听说……贵府二公子,也是天赋过人,诗才惊艳,在县学里风头很盛啊?”他呵呵笑了两声,像是随口一提,“年轻人有才华是好事,互相切磋,共同进步嘛。不过嘛……这科举一道,漫长得很,最终还是要看谁能在秋闱、春闱的考场上笑到最后。贤婿你是嫡长,根基深厚,岳父相信,你定能沉下心来,厚积薄发,将来在功名上,稳稳当当地……走在前面。”
这话里的暗示,几乎已经是明示了。他希望林文博这个嫡子,将来在科举功名上,能稳稳压过那个风头正劲的庶弟林焱。只有林文博出息了,他苏家这笔投资才算真正落到了实处。
林文博闻言,酒意都醒了几分,胸膛猛地挺起,脸上泛起激动的红光。他用力点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岳父大人放心!小婿定当刻苦攻读,绝不辜负岳父与父母的期望!必在科举之路上……蟾宫折桂!”他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像是在立誓,又像是在向某个看不见的对手宣战。
王氏在一旁听得心花怒放,连忙帮腔:“亲家说得是!文博这孩子,就是踏实!不像有些人,有点才名就轻狂浮躁,终究难成大器!”她斜睨了林焱一眼,意有所指。
林如海捻着胡须,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闪烁了一下。他自然听出了苏万话中的深意,也明白王氏的指桑骂槐。作为父亲,他乐见儿子们上进,但这种嫡庶之间赤裸裸的较劲,被亲家摆在台面上说,终究让他觉得有些不适。他轻轻咳嗽一声,举杯道:“苏兄过誉了。小儿辈还需磨砺,未来如何,且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喝酒,喝酒!”
宴席继续,气氛依旧热烈,但某些无形的界限,似乎在这一刻被划得更清晰了。
林焱自始至终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菜,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和话语,都与他无关。只有离得最近的方运注意到,他握着筷子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
方运低声唤了一句:“林兄……”
林焱抬起头,脸上竟是一片平静,甚至还对他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底那股越烧越旺的火。
定亲宴?丰厚嫁妆?岳父的期许?很好。他轻轻放下茶杯,目光掠过主桌上那对红光满面的母子,掠过那位精明算计的富商。科举见真章是吗?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