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这天,县学里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丙班的讲堂被临时布置成考场,一张张黑漆书案拉开距离,学子们按号入座,彼此间连眼神交流都透着紧张。林焱的位置靠窗,能看见外面一隅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有鸟雀飞过,留下几声清脆的啼鸣,更反衬出室内的寂静。
沈教谕和另外两位训导端坐前方,目光如炬,扫视着底下每一个学子。空气中只有研墨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偶尔因紧张而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吸气声。
林焱深吸一口气,将笔墨纸砚在案上摆放整齐。他能感觉到几道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甚至是一丝等着看笑话的意味。他知道,那些关于他的流言,并未完全平息。今日这考场,便是他最好的回应——用实绩说话。
第一场考经义。题目发下,主要是默写《大学》首章和《论语》中关于“君子”的段落,并作简要释义。
林焱提起笔,蘸饱了墨。经文他这些天反复背诵,早已烂熟于心。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沉稳的“唰唰”声。他写得不算快,但字迹较之以往已工整许多,虽仍缺风骨,却横平竖直,清晰可辨。写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时,他脑中不禁闪过现代那些宏大的社会管理概念,但又迅速拉回,严格按照所学进行释义,不越雷池一步。他知道,这一科,不求惊艳,但求稳妥,不出错便是胜利。
写到释义部分,他斟酌着词句,尽量引用课堂所讲,结合自己的理解,写得中规中矩。偶尔抬头,瞥见前排的林文博正奋笔疾书,姿态从容,显然对经义极有信心。而旁边的方运,则微微蹙着眉,下笔极为慎重,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心头掂量过。
交卷时,林文博率先起身,将试卷平整地放在教谕案前,眼角余光扫过刚放下笔的林焱,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那意思很明显——在根基学问上,你终究差了些火候。
林焱只当没看见,平静地交卷落座。经义这一关,他自觉发挥正常,该背的都写出来了,释义也无甚纰漏,心里踏实了不少。
短暂的休息后,第二场考算学。这才是林焱真正的主场。
题目发下,果然涉及田亩计算、赋税分摊,甚至还有一道关于工程土方量的题目,比平日课堂练习要复杂不少。不少学子拿到题目就开始挠头,考场里响起一片细微的嘬牙花子声。
林文博看着那工程土方题,眉头也皱了起来,拿出算筹,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摆弄起来,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林焱却只是快速浏览了一遍题目,心中便已有了思路。他直接提笔,在草稿纸上列写起来。没有用算筹,而是运用了更简洁的数学符号和公式思维进行推演。那些在旁人看来繁琐无比的计算,在他笔下如同抽丝剥茧,清晰明了。
尤其是那道土方题,需要将不规则地形近似分割成几个规则几何体分别计算体积。林焱几乎不假思索,迅速在纸上画出简图,标注尺寸,运用棱柱体体积公式心算结合笔算,很快便得出了结果。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中间几乎没有停顿。
他这边流畅书写的“沙沙”声,与周围噼里啪啦的算筹声、还有偶尔传来的苦恼叹息形成了鲜明对比。
坐在他不远处的赵德,正被一道赋税题卡住,急得抓耳挠腮,忍不住偷偷抬眼四下张望,正好看到林焱已经翻过卷子开始检查最后一题了,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下意识地低呼:“这么快?”
他这一声虽然不大,但在安静的考场里却显得有些突兀。沈教谕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带着警告。赵德吓得一缩脖子,赶紧低下头,心里却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林文博也听到了动静,抬头看到林焱那气定神闲的样子,握着算筹的手指不由得收紧,心中那股不安和嫉妒再次翻涌上来——凭什么?!他凭什么能这么快!
林焱检查完毕,确认无误,便从容地起身交了卷。当他走过林文博身边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体一瞬间的僵硬。
最后一场是策论。题目是:“论漕粮转运之弊与革除之策”。
看到这个题目,林焱眼睛微微一亮。漕运!这可是牵动国计民生的大问题,他在现代看过不少相关的历史和经济分析,脑子里瞬间冒出了许多想法。
他并没有急于下笔,而是先闭目沉思了片刻,将那些现代的管理学、物流学概念,用这个时代能接受的语言进行“转译”和包装。然后,他才提笔蘸墨,在稿纸上先列下提纲。
他的策论结构清晰,先简要陈述漕运现状及积弊,然后分点提出自己的“革除之策”:
一曰“清厘册籍,严防蠹弊”:建议严格核算漕粮数量,建立更透明的账目核查机制,减少中间环节的盘剥。
二曰“优恤运丁,以安其心”:提出适当提高运丁待遇,改善其生活条件,并建立有效的奖惩制度,调动积极性。
三曰“疏浚河道,择选良舟”:强调维护航道通畅的重要性,并提出可尝试改进漕船设计,提高运输效率。
四曰“沿途设仓,分段转运”:建议在关键节点设立中转粮仓,实行分段运输,减少长途跋涉的风险和损耗。
每条建议后面,他都尽量结合一些听闻或推演的实际案例进行论证,使得文章不仅有观点,还有支撑,显得不那么空泛。文笔虽不华丽,但逻辑严密,条理清楚,一种务实的风格扑面而来。
当他终于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时,考试结束的钟声也恰好敲响。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手腕都有些发酸,但心中却充满了酣畅淋漓之感。
交卷时,负责收卷的一位训导拿起他的策论试卷,目光扫过那工整的字迹和清晰的结构,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走出考场,外面天色已近黄昏。学子们三五成群,议论着刚才的考题,有人面露得色,有人垂头丧气。
“林兄,你策论答得如何?”方运快步走到林焱身边,脸上带着考后的疲惫,但眼神明亮,“那漕运之题,我觉得你平日所言‘优化流程’、‘明确权责’的想法,正好可以切入。”
林焱笑了笑:“胡乱写了些想法,也不知对不对路。方兄你呢?”
方运叹道:“我主要从惩治贪墨、体恤民力入手,总觉得意犹未尽,不如林兄你思路开阔。”
这时,林文博和赵德几人也走了过来。赵德故意大声说道:“文博兄,你那篇策论引经据典,论述‘王道’、‘仁政’与漕运之关系,真是鞭辟入里!我看丙班头名非你莫属了!”
林文博脸上带着矜持的淡笑,目光却落在林焱身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二弟看来也是成竹在胸?算学那般早就交卷,策论想必更是洋洋洒洒吧?”
林焱迎着他的目光,神色平静,既不倨傲,也不怯懦,只淡淡道:“大哥过奖了。不过是尽力而为,将平日所学所思写下罢了。结果如何,还需夫子评定。”
他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既回应了对方的试探,又显得沉稳踏实。
看着林焱和方运并肩离去的背影,林文博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他回想起林焱在算学考场上那惊人的速度,以及交策论时训导那微微颔首的动作,心里那点因经义带来的优越感,不由得动摇起来。难道……那些流言,真的无法撼动他分毫?他紧紧攥住了袖中的拳头。
夕阳的余晖将学子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月考虽已结束,但那张即将公布的榜单,却牵动着每个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