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学的钟声清越悠扬,穿透晨雾,将学子们唤往各自的讲堂。经义讲堂内,青衫学子们已正襟危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与期待的肃静。林焱与方运相邻而坐,他的目光扫过前方——林文博坐在前排靠右的位置,正与旁边一位衣着华贵的学子低声交谈,眼角余光偶尔瞥向后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
脚步声自门外传来,讲堂内瞬间落针可闻。昨日训话的沈教谕踱步而入,一身深灰色直缀,更显儒雅,然而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他手中并未持书卷,只在讲台后站定,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的面孔。
“今日开讲,《大学》。”沈教谕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之音,叩击在每个人的心头,“此乃初学入德之门也。于座诸生,无论尔等是蒙童初启,亦或已有根基,皆需澄心涤虑,细究其义。”
他并不急于讲解经文,反而先阐述了《大学》在儒家典籍中的地位,从“三纲领”到“八条目”,脉络清晰,引经据典,显示出极深的功底。学子们大多凝神屏息,生怕漏掉一字。林焱也收敛心神,努力跟上夫子的思路,虽然那些“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的论述让他觉得有些空泛,但沈教谕的讲解深入浅出,倒也让他听进去了七八分。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沈教谕讲到“格物致知”一节,语速放缓,目光变得愈发深邃,“此二字,乃《大学》之基石,亦是尔等求学之根本。然则,何谓‘格物’?又何谓‘穷理’?”
他停顿下来,讲堂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学子们有的低头沉思,有的眼神茫然。林文博微微挺直了腰背,似乎胸有成竹。
沈教谕的目光在台下逡巡,最终,越过前排那些跃跃欲试的身影,定格在了靠后位置的林焱身上。
“林焱。”
被点名的瞬间,林焱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周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包括身旁方运那带着些许担忧的注视,以及前排林文博转过头来时,那毫不掩饰的、等着看好戏的讥诮眼神。
“学生在。”林焱稳住呼吸,拱手应道。
沈教谕看着他,脸上看不出喜怒:“你之前所作‘床前明月光’之句,质朴情深,可见善于体察物情。那么,依你之见,这‘格物致知’四字,当作何解?‘格物’之‘格’,当作何意?‘穷理’又当如何‘穷’之?”
问题如同连珠炮般袭来,且直指核心义理,绝非简单背诵注解就能应付。讲堂内响起一阵细微的抽气声,这问题对于新生而言,未免太过艰深了些。
林文博嘴角的笑意几乎要掩藏不住,他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准备欣赏林焱出丑。
林焱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夫子有意考较,或许也带着对他那点“诗名”的试探。他脑中飞快转动,那些关于《大学》的传统注疏瞬间闪过,但另一种来自前世、根植于科学理性的思维却也同时涌现。他斟酌着词句,缓缓开口,声音清亮却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回夫子,学生愚见……这‘格’字,或可理解为……探究、剖析之意?如同匠人剖析木石,了解其纹理结构一般。”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沈教谕的神色,见对方并无不悦,才继续道,“至于‘格物’,便是要亲身去接触、观察事物,不止于表面,更要深入其内里,了解其构成、其变化、其相互关联的规律……”
他顿了顿,尝试将现代科学研究的雏形理念,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包装起来:“譬如……观察草木荣枯,不止知其四季轮回,更可探究其所需水土、光照;观察星月运行,不止知其东升西落,更可试图推演其轨迹周期……此过程,需反复观察,记录比较,甚至……加以验证。或许,这便是‘穷理’之一种法门?目的在于求得事物背后那真实不虚的‘理’。”
他没有引用任何先贤的注解,完全是从自身理解出发,语言虽略显稚嫩,逻辑也稍显跳跃,但其中蕴含的“实证”与“探究”精神,却与当时主流更重内心体悟、道德阐发的理学路径截然不同!
话音落下,讲堂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沈教谕抚着胡须的手停住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林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惊异之色。他没有立刻斥责这“离经叛道”的言论,反而陷入了沉思。
方运猛地转过头,看向林焱的眼神充满了震惊与一种豁然开朗的明亮。他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只是那紧握的拳头显示出他内心的激动。这种强调观察、验证的“格物”说,仿佛在他固有的认知壁垒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而前排的林文博,脸上的讥笑早已僵住,转而化为难以置信和一股强烈的嫉恨。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书卷,指节泛白。他准备好的那些基于朱子集注的标准答案,在林焱这番虽然古怪却自成体系的论述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凭什么?一个连《大学》都未必读透的庶子,凭什么能说出让夫子都陷入思考的见解?!
“观察……验证……求真实不虚之理……”沈教谕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眼中光芒闪烁不定。良久,他抬起头,深深看了林焱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最终缓缓开口道:“此言……倒有几分新意。虽言辞略显朴野,未循常径,然其中强调亲身体察、实证求索之意,确与空谈内心、蹈虚凌空者不同。”
他没有直接肯定,但“有新意”、“与空谈者不同”的评价,已然是一种极高的认可!
讲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声,学子们交头接耳,看向林焱的目光充满了惊奇与探究。
沈教谕抬手虚按,压下议论,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林焱所言,可为一说。然则,‘格物致知’之道,先贤论述精深,尔等亦需潜心研读朱子《章句》,不可偏废。治学需兼容并蓄,博采众长,方是正途。”他既肯定了林焱思路中的闪光点,又及时将偏离的航道拉回了正统范畴,分寸拿捏得极好。
“学生受教。”林焱连忙躬身行礼,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番冒险的回答,算是勉强过关了。
接下来的课业,沈教谕继续讲解《大学》后续章节,但许多学子,包括方运在内,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显然还在消化林焱那番“格物新解”带来的冲击。
下课的钟声敲响,沈教谕宣布散学,却在林焱收拾书案时,看似随意地踱步过来,淡淡道:“林焱,你且留一下。”
林焱心中一紧,应了声“是”。
方运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在外面等你。”说完,便抱着书箱快步离开了。
林文博经过林焱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讽刺道:“二弟真是好口才,歪理也能说得头头是道,难怪能‘梦中得句’。”说完,不等林焱反应,便拂袖而去,背影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讲堂内很快只剩下林焱和沈教谕两人。沈教谕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葱郁的树木,沉默了片刻,方才转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林焱身上,缓缓开口:
“你今日所言,虽显粗粝,却隐有求真务实之锋芒。此心此志,殊为难得。”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然,学问之道,如涉深水行舟,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危。标新立异易,融会贯通难。望你日后,多读圣贤书,夯实根基,莫要使这点灵光,沦为无根浮萍,徒惹争议。”
这番话,既是告诫,亦隐含期许。林焱听出了其中的分量,肃然躬身:“学生谨记夫子教诲,定当刻苦钻研,不负夫子点拨之恩。”
沈教谕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林焱走出经义讲堂,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方运果然等在门外不远处的一棵树下,见他出来,快步迎上,眼神复杂,最终只化作一句:“林兄,方才所言,令人深思。”
林焱看着他眼中尚未褪去的激动与困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胡思乱想罢了,走吧,吃饭去,肚子都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