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阴,在临阵磨枪的焦灼与家族氛围的微妙变化中倏忽而过。其间,林府餐桌上的对话总在不经意间绕着县试打转。林文博享受着父母全方位的关切,连用膳时王氏都要亲自为他布上据说能“明目醒脑”的鱼眼。林焱则安静享用着周姨娘精心准备的膳食,偶尔回应一下父亲看似随意、实则带着考较的提问。
来福这几日更是化身超级探子,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打听到,今年主持县试的大人似乎格外厌恶空谈,喜好务实之言。这消息让林焱心中更多了几分把握。
转眼便是第二场考试之日。天色比第一场更阴沉些,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带着山雨欲来的闷湿。号舍里那股因前日小雨而未能完全散去的霉味,混合着墨香和考生身上散发出的紧张汗味,形成一种独特且令人不适的考场气息。
林焱刚在自己的玄字拾叁号坐定,对面就隐约传来赵德才带着哭腔的哀嚎:“完了完了!怎么是策论!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之乎者也杀我也!”
林焱无奈摇头,自顾自地整理文具。他特意检查了那支“蟾宫折桂”笔,确保没有开裂。周姨娘准备的姜糖也被他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以防万一精力不济。
“哐!”锣声震散了清晨的最后一丝慵懒。
题纸下发。偌大的庭院,只能听到纸张展开的哗啦声,随即便是此起彼伏、或轻或重的抽气声。
策论题:《漕运利弊论》
题目简单直接,却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漕运,乃朝廷血脉,牵涉无数利益纠葛,谈何容易?
林文博在地字柒号,看到题目,嘴角却勾起一抹尽在掌握中的笑意。这题目正在他重点准备的范围之内!他那位西席先生早已为他备好一篇花团锦簇的范文,结构工整,辞藻华丽,引经据典,将漕运之“利”与“弊”论述得四平八稳,最后归结于“仰赖圣君贤臣,严加管束,体恤民力”之类的正确废话。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研墨,准备将那篇精心打磨的文章誊写上去,定能博得学政青睐。
而林焱,看到这题目,心脏却是欢快地多跳了两下。来了!果然押中了方向!他脑中那套结合了现代管理思维的“漕运改良方案”瞬间清晰起来。
他没有立刻动笔,而是闭目沉思片刻,在脑中重新梳理框架。随即,他睁开眼,目光清明,提笔蘸墨,在稿纸上写下标题,然后另起一行,破题:
“漕运者,国之血脉也。通则国强,滞则国困。然论其利弊,不在漕运本身,而在运漕之法、管漕之人、恤漕之心。”
开篇点题,不绕圈子,直指核心。这与寻常学子一上来就大谈“禹疏九河”之类的典故截然不同。
接着,他并未急于罗列华丽的辞藻,而是用最朴实的语言,条分缕析:
“其利有三:一曰输粮京师,稳固根本……二曰沟通南北,活络商旅……三曰以备灾荒,调剂盈虚……”
好处要点明,但不必过分渲染。
重点在于“弊”与“革”。他笔锋一转:
“然弊亦随之,首在损耗。漕粮自江南至京师,千里转运,鼠雀偷啮,风雨浸湿,官吏层层克扣,抵达仓廪,十不存七八。此非天灾,实乃人祸,管理不善,稽查不严之故。”
他引入了“损耗率”的概念,虽未直接用数据,但“十不存七八”的形容已足够触目惊心。
“其次在役夫。漕运依赖民夫,千里挽舟,经年不归,冻饿疾病死者甚众,致使田园荒芜,民间苦之。此非民不力,乃役之无度,缺乏轮换休养之制。”
这里,他悄悄引入了“人力资源成本”和“可持续发展”的模糊概念。
“再次在河道。依赖天然河道,若遇干旱则胶浅难行,若遇洪水则堤溃舟覆,仰天时而动,风险莫测。”
点明对单一运输路径的依赖风险。
剖析完弊端,他开始提出自己的“刍议”:
“故,改良之道,首重‘核验清册,明确责任’。于各转运节点设立独立核算,详细记录粮船出入数量、时间、负责人,前后比对,损耗异常者,严查到底,杜绝中饱私囊。”
这几乎是现代物流管理的“流程节点控制”和“责任制”的翻版。
“其次,‘优化流程,爱惜民力’。可试行分段运输,划定区域,役夫不出本府,定期轮换。同时,改善役夫待遇,保障食宿医药,使其无后顾之忧,方能尽力。”
“分段运输”、“区域划定”、“轮换制度”,这些词在他笔下自然而然地流出。
“再次,‘广开言路,探讨海运’。河运固有定规,然海运亦非不可行。前朝曾有尝试,虽风险犹存,然载量大,耗时短,损耗或可降低。朝廷可设专门机构,招募熟悉海事之匠人、船工,谨慎规划航线,建造适宜海船,小范围试行,积累经验,以作后备之选。”
这是他最大胆的建议,将“多式联运”和“技术研发试点”的思路包裹在“广开言路”和“谨慎试行”的外衣下提出。
最后,他总结道:
“漕运之弊,积重难返,非一日可革。然只要秉持‘务实’之心,着眼于‘减耗’、‘恤民’、‘增效’之目标,逐步推行上述之策,假以时日,必能使漕运更为顺畅,上利国家,下安黎民。”
“增效”这个词,在这个时代略显突兀,但与上下文结合,意思明确。
通篇文章,没有引用多少生僻典故,文采也远不如林文博那般华丽,但逻辑清晰,层层递进,指出的问题切中要害,提出的建议具体而微,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务实精神,与他十一岁的外表格格不入。
在他奋笔疾书时,对面的赵德才正抓耳挠腮,对着几乎空白的稿纸发呆。他几次偷偷瞄向林焱,只见林焱笔走龙蛇,稿纸上密密麻麻,更是心急如焚。
而林文博,此时已将自己那篇华丽文章誊写完毕,正志得意满地轻轻吹着未干的墨迹。他想到林焱嘴角不由泛起一丝不屑。庶弟就是庶弟,怕是遇到这种需要真知灼见的题目,就原形毕露,只能靠堆砌字数了吧?
时辰在或顺畅或艰涩的笔尖下流淌。天空愈发阴沉,终于飘下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雨丝斜打入号舍,打湿了前排几个考生的衣襟和稿纸,引来一阵低低的惊呼和忙乱。林焱的位置靠后,幸免于难。他从容地将考篮往里面挪了挪,继续检查文章。
交卷锣声响起时,林焱刚好落下最后一个字,轻轻松了口气。赵德才则是面如死灰,瘫在木墩上,他的稿纸上只有寥寥数行,字迹歪斜,不知所云。
收卷的书吏再次经过林焱的号舍,拿起他的策论试卷。这一次,书吏的目光在试卷上停留的时间明显更长了些。他那原本公式化的表情,在看到文章中关于“核验清册”、“分段运输”、“试行海运”等论述时,眉头微微挑起,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忍不住抬眼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看起来尚带稚气的少年。
林焱平静地回望,眼神清澈。
书吏没说什么,将试卷收好,继续向前。但那短暂的眼神交流,已让林焱心中有了几分预感。
雨丝渐密,考生们纷纷用考篮或衣袖遮着头,涌向县衙大门。赵德才如同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连纠缠林焱的力气都没有了。
门外,林如海和王氏第一时间为林文博撑起了伞。林文博步履从容,面带自信微笑:“父亲,母亲,题目正在准备之中,孩儿自觉发挥尚可。”
林如海点头:“嗯,看汝气色,便知顺利。”
王氏更是喜上眉梢,连声夸赞。
周姨娘和来福也挤到林焱身边,忙不迭地用油布伞为他遮雨。
“少爷,这场考的是什么?难不难?”来福迫不及待地问。
“是策论,漕运利弊。”林焱简单答道,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
周姨娘关切地看着他:“焱儿,累了吧?快回去,汤一直温着呢。”
林焱点点头,接过秋月递过来的干布擦了擦脸上溅到的雨水。他回头望了一眼在雨中显得愈发肃穆的县衙考场,那篇融入了他独特思维的策论,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众多试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