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的书房里,林如海捻着胡须,对着窗外一株枯瘦的梅树出神。窗外寒意凛冽,他心头的思绪也如这天气一般,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
林焱升入甲班,且年末考核竟是乙班第一的消息,他初闻时,还是很欣慰的。同僚们羡慕的目光,族老含蓄的赞许,都让他觉得脸上有光,连带着对周姨娘都和颜悦色了不少。可这份喜悦,随着林焱踏入甲班,与嫡子林文博成了同窗后,便渐渐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是官场中人,深知嫡庶之别乃是家族根基,轻易动摇不得。王氏虽有些小家子气,但毕竟是正室,背后还有娘家倚仗。文博是嫡长子,是他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即便资质稍显平庸,也需维护其体面和权威。可林焱……这个曾经被他忽视的庶子,如今展现出的锋芒,尤其是那仿佛天授的诗才和算学上的灵性,又让他看到了家族更进一步的另一种可能,一种让他心跳加速的可能。
两种情绪在他胸中拉扯,让他这些日子在面对两个儿子时,总有些难以把握分寸。尤其是近来,他通过族学传来的消息,两个儿子似乎并不和睦,甚至有些明争暗斗的苗头。这让他心生警惕。
这日下衙回府,他并未像往常一样直接去书房,而是脚步一转,先去了主院。
王氏正指挥着丫鬟收拾年节用的器皿,见林如海进来,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迎了上来:“老爷回来了。”她细心地将林如海沾了些许尘土的外袍脱下,递给旁边的秋月,又亲手奉上热茶。
林如海接过茶,呷了一口,状似无意地问道:“文博近日在甲班课业如何?可还适应?”
王氏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叹道:“文博那孩子,老爷您是知道的,最是踏实勤勉。只是甲班课业繁重,孙夫子要求又严,他压力不小,回来常熬夜苦读,人都清减了些。”她话语里带着心疼,又巧妙地暗示了林文博的用功和不易。
林如海点点头:“勤勉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身子。”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几分语重心长,“文博是兄长,要有兄长的气度。焱儿年纪小,初入甲班,若有不足之处,他这个做哥哥的,理应多加提点、包容,兄弟和睦,方是兴家之道。”
王氏听着前面还频频点头,听到后面,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收紧,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却淡了些:“老爷说的是。文博向来懂事,自然会友爱弟弟。只是……唉,孩子们都大了,各有各的性子,学堂里的事,我们做父母的,也不好插手太多。”她轻轻将话题带过,心里却是一阵冷笑。提点?包容?那庶子如今风头正劲,怕是早不把他兄长放在眼里了!
林如海看了王氏一眼,知道她心有不忿,也不点破,又坐了片刻,便起身道:“我去看看文博。”
来到林文博的房间,果然见他正对着一篇策论草稿蹙眉苦思。见到林如海,林文博连忙起身行礼。
林如海摆摆手,拿起那篇草稿看了看,文章花团锦簇,引经据典,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他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林文博的肩膀:“不错,颇有进益。”
林文博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刚要说话,却听林如海又道:“文博啊,你是嫡长兄,是我们林家的未来。为父对你寄予厚望。不仅学问要扎实,品性气度更要磨砺。尤其是在兄弟之间,更要做出表率。焱儿他……虽有几分小聪明,但根基浅薄,又是庶出,以后这份家业也是你的。所以你身为兄长,要有容人之量,莫要因小事与他计较,失了身份,也伤了和气。需知,家和万事兴。”
林文博听着父亲前面的话,还觉受用,听到后面,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又是林焱!父亲话里话外,还是在偏袒那个庶弟!他如今在甲班都快骑到自己头上了!还“容人之量”?他配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低着头,闷声应道:“是,父亲,孩儿知道了。”
从主院出来,林如海沉吟片刻,脚下方向一变,朝着偏院走去。
偏院里,周姨娘正坐在灯下做针线,林焱则伏在书案前,对着一本《春秋左传》的注疏蹙眉思索。炭盆烧得暖融融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和墨香。
见林如海进来,周姨娘连忙放下针线起身相迎,林焱也放下书,恭敬行礼。
林如海示意他们不必多礼,走到书案前,随手翻了翻林焱摊开的书和旁边的笔记,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和略显稚嫩却工整的字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在看《左传》?”林如海问道。
“回父亲,孙夫子近日讲到郑伯克段于鄢,学生有些地方不甚明了,正在查阅注疏。”林焱老实回答。
林如海点点头,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周姨娘连忙重新斟了热茶过来。
“甲班课业重,孙夫子要求严,可还跟得上?”林如海语气平和,比起在主院时,多了几分随意。
林焱谨慎答道:“有些吃力,但学生定当努力,不敢懈怠。”
“嗯,有这份心便好。”林如海呷了口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焱儿,你天资聪颖,于诗词算学一道,确有过人之处,为父心中甚慰。”
林焱垂下眼睑:“父亲过奖。”
“不过,”林如海放下茶盏,声音沉了几分,“需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年纪尚小,锋芒过露,并非好事。尤其在家族之中,更需懂得韬光养晦,谨守本分。”他目光扫过周姨娘,见她神色紧张,又看向林焱,“文博是你嫡兄,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此乃伦常大道。你需敬他、让他,兄弟和睦,方不辜负为父期望,亦是你安身立命之本。切不可因些许才名便心生骄矜,罔顾人伦,可知?”
这一番话,如同细细的冰雨,敲打在林焱心头。他明白了,父亲这是在敲打他,让他认清自己的庶出身份,不要挑战嫡兄的地位,要“安分守己”。
他心中并无多少波澜,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抬起头,脸上露出符合年龄的恭顺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父亲教诲,孩儿铭记于心。孩儿从未敢对兄长不敬,日后定当时时谨记兄弟和睦之理,绝不敢有违。”
看着他这副低眉顺眼、态度诚恳的模样,林如海心中那点因他锋芒过盛而产生的微妙不适,稍稍缓解了一些。这孩子,到底还是懂事的。
他又勉励了几句,无非是好好读书、光耀门楣之类的套话,便起身离开了。
送走林如海,周姨娘关上门,走到林焱身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焱儿,你父亲他……也是为难。”
林焱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与年龄不符的嘲讽弧度。“姨娘,我晓得。”他轻声道,“父亲既要我这把刀锋利,又怕我这把刀伤了他精心维持的‘和睦’。无非是……平衡之术罢了。”
他看得分明,父亲所谓的“兄弟和睦”,不过是希望他这个有利用价值的庶子,能安于现状,不要威胁到嫡系的地位和体面。
“那……”周姨娘担忧地看着他。
林焱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静,眼神清澈而坚定:“姨娘放心,该敬的我会敬,该让的……在无关紧要处,我也可以让。但该争的,我一步也不会退。”尤其是学问和前程,这关乎他和姨娘的未来,他绝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平衡”而放弃。
他重新坐回书案前,拿起那本《春秋左传》。父亲的平衡术,让他更清楚地认识到,在这深宅大院里,乃至未来的道路上,能依靠的,终究只有自己手中的实力。他捏紧了书卷,目光沉静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