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空气中还弥漫着爆竹硝烟的淡淡气味和节日的余韵。林府门前换上了崭新的桃符,檐下的红灯笼在微寒的晨风中轻轻摇曳。
林焱起了个大早,周姨娘亲自替他换上了一身靛青色细布新棉袍,领口和袖口缀着同色的澜边,虽不显奢华,却干净利落,衬得他小脸愈发精神。秋月仔细地将他的书箱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笔墨纸砚,李夫子赠的笔记,还有一方周姨娘特意寻来的、带着天然冰纹的小歙砚,一一摆放整齐。
“进了甲班,不同以往,万事需更加谨慎。”周姨娘替他理了理衣领,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少说话,多听,多看。学问上若有不懂,……尽量自己琢磨,莫要轻易麻烦旁人。”她话未说尽,但林焱明白,这“旁人”主要指的就是那位嫡兄。
林焱点点头,握住周姨娘微凉的手:“姨娘放心,我晓得轻重。”
来福在一旁搓着手,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少爷,奴才打听过了,甲班的孙夫子,那可是出了名的严厉,比郑夫子还……”他话没说完,就被秋月瞪了一眼,赶紧缩了缩脖子。
踏着清晨熹微的日光,林焱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族学深处那间更为宽敞、也更为肃穆的甲班教室。
与他一同升上甲班的,还有乙班考核前五名的另外四人,包括面色依旧平静无波、但眼神比以往更显锐利的方运。五人沉默地跟在领路的助教身后,气氛莫名有些凝重。
甲班的教室位于族学最好的位置,窗明几净,桌椅皆是上好的榆木打造,磨损处透着岁月的包浆。墙壁上悬挂的不再是稚嫩的习字,而是笔力渐显风骨的书法作品和意境深远的山水画。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墨香,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感。
教室里已经坐了十几人,年纪明显比乙班学生大上一些,大多在十二三岁到十五六岁之间。他们或埋首疾书,或低声与同伴讨论,听到门口的动静,齐刷刷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落在新来的五人身上。
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有淡淡的优越感,更有几分毫不掩饰的衡量。
林焱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那道最为冰冷、甚至带着隐隐敌意的视线——来自坐在教室中后排,此刻正死死盯着他,脸色铁青的林文博。
林文博放在书案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显然没料到,这个他素来看不起的庶弟,竟然真的能踏足甲班,与他同处一室!这感觉,像是自己专属的领地被硬生生闯入了一个不受欢迎的异物,让他浑身不适,怒火中烧。
林焱只当没看见那道灼人的视线,他微微垂下眼睑,跟着助教的指引,走向靠窗的一个空位。巧合的是,他的位置,正好在林文博的斜前方。
他刚放下书箱,还没来得及坐下,就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几乎要在他背上烧出两个洞来。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让自己显得从容。
方运则被安排在了林焱的隔壁组,与林焱隔了一条过道。
辰时正,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教室内的议论声瞬间消失,所有学生,包括那些老生,都迅速正襟危坐。
一位约莫五十上下,面容清瘦,颧骨微高,嘴唇紧抿,穿着深蓝色直缀的老者踱步而入。他步履不快,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最终在新来的五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尤其在林焱脸上顿了顿。
这便是甲班的夫子,孙夫子。与李夫子的温和开明不同,孙夫子是族学里出了名的严师,学问扎实,但性情古板严厉,最重规矩,对投机取巧、哗众取宠之辈深恶痛绝。
“肃静。”孙夫子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有五位新学友升入甲班。甲班,乃族学砥柱,尔等既入此门,当时刻谨记,学问之道,首重根基扎实,次重勤勉不辍,最忌浮躁虚华。”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目光再次扫过林焱。林焱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显然,他那位“华亭小诗仙”的名头,并未给这位严肃的夫子留下什么好印象。
“甲班功课,与乙班大不相同。”孙夫子继续道,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经义需深研注疏,策论要切中时弊,诗赋需合乎法度。往后,每日需作策论一篇,每三日需交经义笔记一册,每旬需作试帖诗一首。望尔等好自为之,莫要辜负族学期望,亦莫要……自误前程。”
一番开场白,没有欢迎,只有告诫与施压。底下的新生,除了方运依旧面色不变,其他几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神色紧张。
林文博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看向林焱背影的眼神更加阴郁。他倒要看看,这个靠着一点小聪明爬上来的庶弟,在孙夫子的严苛要求和甲班激烈的竞争下,能撑多久!
第一堂课,孙夫子讲解《春秋》微言大义。他引经据典,阐述“一字褒贬”背后的深意,语速不快,但信息量极大,逻辑严密,环环相扣。林焱凝神细听,只觉得比李夫子的讲解更深奥,涉及的典故和背景知识也更多,他必须全力运转大脑才能跟上,稍一走神,便可能遗漏关键。
课间休息时,甲班的学生们并未像乙班那样喧闹,大多仍留在座位上整理笔记,或三三两两低声讨论着课堂上的疑难。那几个与林文博交好的学生,围在他身边,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林焱这边,低声议论着什么,不时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林焱恍若未闻,自顾自地拿出笔记,对照着刚才的讲解进行补充。方运也安静地坐在位置上,眉头微蹙,似乎在消化刚才的内容。
来福在外面扒着窗沿偷看,见到自家少爷被隐隐孤立的情景,急得抓耳挠腮,却又无可奈何。
这时,一个坐在林焱前排,看起来面容和善、身材微胖的学生回过头来,对着林焱和方运笑了笑,小声道:“两位新同窗,我是陈实。孙夫子讲课便是如此,习惯就好。若有笔记不全之处,可互相印证。”
林焱抬起头,对上陈实友善的目光,心中一暖,也回以一个笑容:“多谢陈兄,小弟林焱,这位是方运。”
方运也对着陈实微微颔首示意。
陈实笑道:“林焱?哦,便是那位‘华亭小诗仙’?久仰久仰。方运兄乙班次席之名,我等亦有所闻。”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教室里,还是引起了一些注意。林文博那边投来的目光更加冰冷,仿佛在说“果然是个爱出风头的”。
林焱连忙摆手:“陈兄谬赞,些许虚名,不足挂齿。初来甲班,诸多不懂,还望陈兄和诸位同窗多多指点。”
他态度谦逊,语气诚恳,倒让陈实和旁边几个原本只是旁观的学生好感稍增。
然而,林焱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甲班这方天地,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孙夫子的严厉,同窗间的微妙关系,尤其是那位虎视眈眈的嫡兄,都像无形的绳索,缠绕在他周围。
他轻轻吸了口气,重新将目光投向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