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算术课后,方运似乎变得更加沉默。他依旧雷打不动地坐在前排,脊背挺直,听课、记笔记、温习,一切如常,只是偶尔,在林焱与旁人讨论算题时,他会停下笔,微微侧耳,似乎在捕捉那些他从未听过的、诸如“比例”、“相似”、“直接法”之类的陌生词汇。
这日午后,又是一节算术课。孙夫子讲解了一道涉及均输劳役的复杂应用题,题目冗长,条件繁多,需要综合运用等差、等比数列求和以及一些巧设未知数的技巧。孙夫子用了大半堂课的时间,才用传统的、依靠算筹逐步推导的方法将题目解出,底下的学生大多听得云里雾里,连方运也蹙着眉头,在草稿纸上反复验算着某个步骤。
下课钟声响起,孙夫子留下作业,便是这道难题。学生们唉声叹气地收拾书箱,三三两两地议论着题目的刁钻。
林焱也正在整理东西,心里却已经在盘算着用设未知数 x 列一元一次方程来解,只觉得思路清晰,步骤简单。他刚把毛笔插回笔筒,忽觉身旁光线一暗。
他抬起头,愕然发现,方运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书案旁。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依旧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冷脸,只是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涌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有困惑,有不甘,有挣扎,最终沉淀为一种下定决心的坚定。
方运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似乎在积聚开口的勇气。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指节泛白。教室里尚未离开的几个学生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好奇地望了过来。
林焱有些懵,下意识地问:“方兄?有事?”
方运像是被这句话推了一把,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生硬,语速极快,几乎是一口气说完:“林兄,方才那道均输题,孙夫子解法繁复,我……我见你听课时常有恍然之色,不知……不知可有……更简捷之法?”
说完这番话,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眼神飞快地瞥向一旁的地面,似乎不敢与林焱对视。这对于一向清高自持、甚至有些孤傲的方运而言,主动向人请教,尤其是向一个他曾经看不起的“纨绔”请教,无异于一种巨大的自我突破。
林焱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第一个看穿他“胸有成竹”的,竟然是这个平日里对他爱搭不理的方运!而且,还是以如此直接甚至有些笨拙的方式开口请教。
他看着方运那副明明窘迫得要命却强自镇定的样子,心里那点因为被看穿的惊讶,瞬间化为了哭笑不得和一丝……受宠若惊?
他连忙站起身,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没有丝毫炫耀之意:“方兄好眼力。确实,我觉得孙夫子的解法绕了些弯子。我……我是这么想的……”
他拿起一张干净的草稿纸,用毛笔蘸了墨,一边画出示意图,一边讲解起来:“方兄你看,我们可以把每户需出的劳役日数看作一个等差数列。我们不必一步步去推每个人具体多少,可以直接设这个数列的首项为甲,公差为乙……哦,公差就是相邻两项的差。”他怕方运听不懂现代术语,特意解释了一下。
“然后根据总户数和总劳役日数,可以列出两个方程……”林焱在纸上写下两个简单的代数式,“联立这两个方程,就能直接解出 甲 和乙,然后任何一户的劳役日数就都能求出来了。这样省去了中间反复试算的步骤。”
方运起初听得眉头紧锁,显然对“设未知数”、“列方程”极为陌生。但他极其专注,目光紧紧跟随着林焱的笔尖,大脑飞速运转。当林焱一步步解出甲和乙的数值,并代入验证时,方运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那是一种茅塞顿开、拨云见日的亮光!
“原来……如此!”方运喃喃道,他一把抓过林焱的草稿纸,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反复看着那简洁的几步推导,“不必纠缠于细节,直指核心关系……化繁为简……妙!实在是妙!”
他抬起头,看向林焱,眼神中的疏离和审视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对于知识和智慧的震撼与折服。“林兄此法,思维之奇诡,效率之高,远超算筹推演!这‘方程’之说,不知出自何典?为何我从未在《九章》中见过?”他的语气急切,充满了求知欲。
林焱心里一咯噔,暗道坏了,又秃噜出超纲知识了!他赶紧打哈哈:“这个……我也是偶然从一本残破杂书上看到的,觉得好用就记下了,具体出处……我也忘了。”他赶紧转移话题,“方兄你用算筹之法,其实原理是相通的,只是表现方式不同。你的根基扎实,每一步推导都严谨无比,这是我远远不及的。”
他这话并非完全谦虚。方运用传统方法,虽然繁琐,但每一步都符合这个时代的数学逻辑,展现的是扎实的基本功。而他的方法,更像是开了挂。
方运却摇了摇头,认真道:“不然。方法有高下。林兄此法,直指本质,乃大道至简。我辈读书,当追求此法。”他顿了顿,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指着纸上另一处,“只是,这‘公差’乙为负值,意为逐次递减,与题意相合,然则……”
两人就着这道题,竟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方运就林焱方法中的一些细节提出疑问,林焱则耐心解释,偶尔方运也会提出用传统算筹验证的思路。这是他们第一次,抛开身份、抛开成见,纯粹地进行平等的学术交流。
教室里的人早已走光,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方运完全沉浸在了这种高效新奇的思维碰撞中,早已忘记了最初的窘迫,眼神越来越亮,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直到来福在外面等得心急,探头探脑地催促,两人才惊觉时辰已晚。
方运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写满讨论的草稿纸折好,收进自己的书箱,对着林焱,郑重地拱了拱手:“今日,多谢林兄指点,受益良多。”这一次,他的语气真诚而坦然。
林焱也笑着还礼:“方兄客气,互相切磋而已。”
看着方运背上那个打满补丁的书箱,步伐却比往日轻快许多地离开教室,林焱心里也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这或许,就是知识分享的快乐?
来福凑过来,啧啧称奇:“少爷,方木头居然也会向人请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林焱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只知道,经过这一次,他和方运之间那层坚冰,算是真正破开了一道缝隙。而方运内心所受到的,关于思维方式的冲击,恐怕远比解出一道难题,要深远得多。他拎起书箱,踏着夕阳,只觉得前路似乎又明朗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