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几乎是飘着回到书房的。他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书房里只余一盏孤灯,映照着他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他闭上眼,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四句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越是回味,他心中的震撼便越是强烈。这诗句,太不寻常了!没有引经据典,没有堆砌辞藻,甚至平仄对仗在他这等讲究格律的人听来,也并非完美无瑕。但它就是有一种魔力,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那种客居他乡、望月思亲的孤寂与惆怅,被这短短二十个字刻画得淋漓尽致,仿佛能穿越时空,让每个离人都感同身受。
“浅白如话,却意境深远……返璞归真,这是返璞归真之境啊!”林如海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闪烁。他激动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他回想起林焱吟诗时的情景:那孩子独自望月,神情落寞,诗句脱口而出,浑然天成,完全不似刻意为之。这分明是情感积蓄到一定程度后的自然流露!是真正的“诗由心生”!
“难道……难道我林家,真出了一位诗才?”这个念头让林如海的心跳再次加速。他之前认为林焱在算术上有点“歪才”,但那终究是末流小技。可诗文不同!诗文是科举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衡量一个读书人才华和品味的核心标准之一!若能在这方面有所建树,那前途……
他立刻推翻了之前王氏“账房先生”的建议,甚至对自己一度产生的动摇感到羞愧。如此诗才,若被埋没去拨弄算盘,简直是暴殄天物!是林家的巨大损失!
“是了,定是如此!”林如海越想越觉得合理,“焱儿以往顽劣,并非愚钝,而是心思未开!如今病后清醒,又经族学磨砺,这天赋便渐渐显露出来!只是他开蒙晚,基础差,于经义背诵上显得吃力,但这灵性,这感悟力……”他仿佛为林焱之前所有的“不堪”都找到了完美的解释——不是笨,是天才的特立独行和厚积薄发!
这一刻,林如海看待林焱的眼光彻底变了。这个庶子现在在他的心目中是一块需要精心雕琢的璞玉,一个可能为林家带来意想不到荣耀的潜力股!
兴奋之余,他立刻想到了现实问题。要培养一个诗才,需要良好的环境,不能让他再为衣食琐事分心,更不能让后宅的倾轧干扰了他的灵性。
第二日一早,林如海便让人叫来了王氏。
王氏本以为林如海是要与她询问林文博的学业,却见林如海面色虽然依旧严肃,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不同以往的……振奋?
“夫人,”林如海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关于焱儿的事,我仔细思量过了。以往或许是我们对他期望有误,管教方式亦有不妥。”
王氏心里一沉,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林如海继续道:“这孩子,心性质朴,于诗文一道,或有……些许异于常人的感悟之力。虽基础薄弱,但灵性难得。往后,对他的学业,需更加用心引导,不可再以寻常视之。”
王氏听得心头火起,面上却强装平静:“老爷的意思是?”
“周姨娘院里,一应用度,你需多加关照,务必使焱儿衣食无忧,安心读书。族学那边,我也会再与郑夫子分说,让他因材施教,莫要因焱儿一时愚钝便苛责过甚。”林如海吩咐道,语气俨然已将林焱摆在了需要重点培养的位置上。
王氏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勉强维持着笑容,声音却有些发干:“老爷既然这般说,妾身遵命便是。只是……文博那边……”
“文博自是家中嫡子,根基扎实,前途光明,你一如既往好生督促便是。”林如海摆了摆手,似乎觉得这两者并不冲突,“兄弟二人,若能相互砥砺,共同进步,自是林家之福。”
王氏从书房出来,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铁青的怒色。她脚步匆匆回到自己房中,刚关上门,便再也抑制不住,抓起桌上一只粉彩茶杯,狠狠摔在了地上!
“啪嚓!”清脆的碎裂声在房间里格外刺耳。
“娘亲!”正在内间习字的林晓曦闻声走了出来,见到满地碎片和母亲扭曲的脸色,吓了一跳,“您这是怎么了?谁惹您生这么大气?”
“还有谁?!还不是那个小贱种和他那狐媚子娘!”王氏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偏院的方向,声音因为愤怒而尖利,“你父亲……你父亲他竟然信了那贱种的邪!说什么有诗才!要重点栽培!还让我好生照应他们院里的用度!他眼里还有没有文博这个嫡子!”
林晓曦闻言,秀眉微蹙,但比起母亲的失态,她显得冷静许多。她示意丫鬟赶紧收拾碎片,自己上前扶住王氏,将她按坐在软榻上,递上一杯温茶。
“母亲,您先消消气,为这点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林晓曦声音清冷,却自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点事?这怎么是小事!”王氏激动道,“你父亲这是被猪油蒙了心!那孽障能有什么诗才?定是周氏那贱人教了他些歪诗,故意在你父亲面前卖弄!文博寒窗苦读这么多年,你父亲何曾这般看重过?”
林晓曦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母亲,您何必自乱阵脚?父亲一时被蒙蔽,也是有的。但您想,科举取士,重的是经义文章,是十年寒窗的苦功,是扎实的学问根基。岂是吟一两句看似机巧的诗句就能成的?”
她顿了顿,继续分析,条理清晰:“……林焱他,开蒙晚,底子薄,这是不争的事实。即便真有点歪才,于科举正途上,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终究难成大气。大哥则不同,根基牢固,一步一个脚印,将来乡试、会试,靠的是真才实学。父亲如今只是一时新奇,等时间长了,自然能看清孰优孰劣。”
她看着母亲渐渐平静下来的脸色,最后加了一句,语气笃定:“更何况,有母亲您在一旁时时提醒,有女儿和大哥在,难道还怕他一个庶子,真能翻了天去?他呀,终究是比不上哥哥的。”
王氏听着女儿冷静的分析,心中的怒火和慌乱渐渐平息下来。是啊,曦儿说得对!诗词不过是小道,科举才是正途!文博的优势,岂是林焱那点不知真假的“灵性”能比的?自己刚才真是气糊涂了。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恢复了主母的镇定,眼神却变得更加幽深:“你说得对。是为娘失态了。既然如此,我便按你父亲说的,‘好好’照应他们便是。” 她特意加重了“好好”两个字,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林晓曦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回到内间继续习字,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而偏院之中,林焱对这场因他而起的风波还一无所知。他只是在清晨请安时,隐约觉得嫡母看他的眼神,比以往更加复杂难辨,而父亲……似乎在他请安时,多看了他两眼,那目光,让他心里有点发毛。
命运的拐点,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清晨,悄然降临。林焱这只本想悄悄翻身的咸鱼,还懵懂不知,他已被自己的“无心之失”,推上了一条充满更多关注、更多期待,也必然伴随着更多明枪暗箭的道路。而季末的升班考核,将成为他在这条新路上的第一次公开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