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带着栀子花的潮湿香气,从敞开的窗户溜进来,轻轻拂动着书桌上摊开的厚厚一摞《高考志愿填报指南》。纸张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极了林晓晓此刻紊乱的心跳。傍晚的夕阳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两块,她坐在光影交界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指南上那些遥远而陌生的大学名称,心思却全然不在那些铅字上。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书桌另一端。顾言就坐在那片浓郁的暖橘色光晕里,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翻阅着另一本指南。他修长的手指偶尔停顿,在某一页上轻轻一点,或是用笔在一旁的草稿纸上记下些什么。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从饱满的额头到高挺的鼻梁,再到紧抿的、线条略显冷硬的薄唇,每一处都像是被精心雕刻过。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沉静而强大的气场里,与晓晓这边的焦躁不安形成了鲜明对比。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自从上次鬼屋那个近乎越界的拥抱之后,两人之间仿佛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又或者,是某种东西被彻底打破了,留下满地狼藉的暧昧和不知所措的沉默。他们依旧同住一个屋檐下,依旧在饭桌上进行着必要的交谈,但那些看似寻常的互动之下,是暗流汹涌的试探和回避。就像此刻,这本关乎未来的志愿指南,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最现实、也最尖锐的议题。晓晓的指尖停在了“北京”两个字上。那是顾言心仪的顶尖学府计算机科学专业所在地,是他才华得以施展的最佳舞台,也是他们父母最希望他去往的方向。清晰,明确,遥不可及。而她的目光,则更多地在几所南方知名的美术学院上流连。那是她的梦想,色彩斑斓,却似乎与那片代表着理性与顶尖科技的土地格格不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她的心脏。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高考结束,不仅仅意味着一段辛苦岁月的终结,更意味着一条分岔路的出现。他和她,很可能将走向地图上两个截然不同的坐标,被千山万水隔开。
“有初步想法了吗?” 顾言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室内的静谧,也惊得晓晓指尖一颤。她抬起头,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依旧平静,像深不见底的潭水,但她却隐约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仿佛在评估她的答案,也像是在评估这个答案可能带来的影响。“还……还在看。”晓晓低下头,声音有些发虚,手指胡乱地翻着书页,“美院的话,北京也有不错的,但最好的几所好像都在南方……”她的话语带着试探性的尾音,像一只小心翼翼伸出触角又随时准备缩回的蜗牛。顾言“嗯”了一声,视线重新落回手中的指南,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以你的专业成绩和文化课预估分,冲刺国美或者广美,把握很大。”他顿了顿,补充道,“爸和阿姨也提过,尊重你的专业选择。”他的话理智、客观,甚至充满了支持,完全挑不出任何错处。可正是这种过分冷静的支持,让晓晓心里莫名地一阵发空。他帮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仿佛她的未来蓝图里,理所当然地没有他的位置。他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吗?一种委屈和不甘混合的情绪,悄悄涌了上来。
晚饭后,林母和苏晴(顾父)特意进行了一次家庭会议,讨论志愿填报。气氛温馨而民主。“小言的目标一直很明确,清华或者北航的计算机,我们全力支持。”苏晴笑着给顾言夹了块排骨,眼里的骄傲毫不掩饰。林母也点头,看向晓晓:“晓晓呢?艺术类院校这边,妈妈不太懂,但无论你想去哪个城市,我们都支持你追求梦想。”晓晓挤出一个笑容,下意识地瞥向顾言。他正安静地吃饭,闻言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认同父母的话,没有丝毫多余的表示。那一刻,晓晓忽然觉得,餐桌上其乐融融的氛围,像一层薄薄的糖衣,包裹着她内心无法言说的苦涩。她多么希望,顾言能像上次对付校花那样,哪怕只是带着一点点蛮横的、不讲理的态度,说一句“别跑那么远”,或者,哪怕只是一个暗示着不舍的眼神也好。可是,没有。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理性、开明、支持妹妹追求梦想的“哥哥”角色。家庭会议在和谐的气氛中结束。顾言起身帮忙收拾碗筷,动作利落,神情自若。
晓晓却觉得胸口闷得快要喘不过气,借口透气,逃也似的来到了阳台。夜幕已经降临,远处城市的灯火如星河洒落。晚风吹拂着她有些发烫的脸颊,却吹不散心头的烦闷。她靠在栏杆上,望着那片璀璨的光海,第一次对“未来”这个词产生了巨大的迷茫和恐惧。如果没有了那个总是口是心非、却又会在关键时刻默默守护她的人,她的梦想之城,还会是色彩斑斓的吗?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晓晓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他身上总有股淡淡的、清爽的皂荚香气,混着一点书墨的味道,她早已熟悉到刻入骨髓。顾言在她身边站定,同样沉默地望着远方。两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不远不近,却像是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晚上风凉,别待太久。”良久,他低声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又是这种公式化的关心。晓晓心头火起,一股莫名的勇气驱使她转过头,直直地看向他:“顾言,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乞求。顾言身形似乎微微一顿,侧过头来。
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像藏了整片星夜,却又迷雾重重。他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那目光有如实质,掠过她的眉眼,她的鼻尖,最后停留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上。空气中暧昧的因子瞬间沸腾起来。晓晓几乎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她期待着他能说些什么,打破这该死的“兄妹”界限。然而,他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移开了视线,声音低沉而克制:“说什么?填报志愿是大事,要慎重,选你最喜欢的,最适合你的。”又是这样!他总是这样!用理智的盔甲,将所有的可能都牢牢锁死!失望像冰水一样浇灭了晓晓眼中刚刚燃起的小火苗。她猛地转回头,赌气似的说:“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鼻音。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夜风呜咽着穿过高楼间隙。就在晓晓以为他会转身离开的时候,一只温热的手掌,却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头顶,带着安抚的意味,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便迅速移开。动作快得仿佛只是晓晓的错觉。但头顶那一闪而过的温度,却真实得让她浑身一僵。“回去吧。”顾言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晓晓却似乎从中听到了一丝……紧绷的沙哑。他没有再看她,率先转身走进了屋内。
晓晓独自留在阳台,感受着头顶残留的、转瞬即逝的温热,和他那句言不由衷的“慎重”,心乱如麻。那股极致的暧昧拉扯感,几乎要将她撕裂。转夜深了,整座城市都安静下来。晓晓却毫无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全是顾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和那句冰冷的“选你最喜欢的”。她烦躁地坐起身,决定去厨房倒杯水喝。客厅一片漆黑,只有顾言房间的门缝下,还透出一缕微弱的光。他也没睡。这个认知让晓晓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客厅,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然而,就在她经过顾言房门时,那扇门却毫无预兆地从里面被拉开了。两人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都愣住了。
顾言似乎是正要出来,身上只穿着简单的灰色棉质t恤和睡裤,柔软的布料勾勒出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形。房间里台灯的光线从他身后漫出来,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削弱了他白日里的冷峻,平添了几分罕见的柔和……与脆弱。距离太近了,近到晓晓能闻到他身上清新的沐浴露香气,近到能看清他眼底来不及掩饰的、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关切,有挣扎,还有一丝和她同样无法安眠的疲惫。他的目光落在她只穿着单薄睡裙的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怎么还没睡?”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许多,在这寂静的夜里,有种说不出的磁性。“我……口渴,倒点水。”晓晓下意识地抱了抱手臂,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顾言沉默地看了她两秒,侧身让开:“进来吧,我房间里有温水。”这个邀请太过意外,晓晓怔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深更半夜,进入“哥哥”的房间?这无疑是在挑战那根敏感的界限。但鬼使神差地,在她的大脑做出判断之前,她的脚已经不由自主地迈了进去。
这是晓晓第一次真正进入顾言的私人领域。房间整洁得近乎刻板,书本和资料分门别类地码放得一丝不苟,只有书桌上亮着的台灯和摊开的志愿草稿纸,显露出主人方才的焦灼。顾言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他的手指在交接时,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的。两人俱是一颤。晓晓飞快地接过水杯,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肌肤的温度,滚烫灼人。她小口地喝着水,借此掩饰内心的慌乱,目光却忍不住瞟向书桌。摊开的草稿纸上,除了清晰列出的几所顶尖理工科大学外,在旁边空白处,竟然零星地写着几个南方城市的名字,甚至还用笔无意识地圈画了几下,显得杂乱而犹豫。那是……她之前提到过的,心仪美院所在的城市!一颗心,猛地被提了起来,疯狂地跳动。顾言注意到她的视线,眼神一暗,迅速伸手将那张草稿纸翻了过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背对着她,肩线僵硬,似乎在极力平复着什么。“志愿表……”他忽然开口,声音艰涩,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试探,“……你第一志愿,真的决定填广州了?”晓晓握着水杯的手指骤然收紧。她抬起头,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紧绷的背部线条,一个大胆的、近乎挑衅的念头窜上心头。她放下水杯,向前走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热量。她仰起脸,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线条冷硬的下颌,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顾言,如果我填了广州……你会来找我吗?”合话音落下的瞬间,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晓晓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以及顾言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他猛地转过身来。台灯的光线从他身后照射过来,使他的脸大部分隐在阴影里,看不清具体表情。但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两簇幽深的火焰,翻滚着剧烈挣扎的波涛,死死地锁定在她脸上。那目光里翻滚着太多复杂的情绪——震惊、挣扎、渴望,还有深不见底的痛楚。晓晓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浑身发颤,既害怕,又隐隐期待。她感觉自己像在悬崖边跳舞,往前一步可能是万丈深渊,也可能是……柳暗花明。他向前逼近了一步。强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晓晓,她下意识地后退,脊背轻轻抵在了冰凉的门板上,无处可逃。顾言的手臂撑在她身侧的墙上,将她困在他的身影和门板之间狭小的空间里。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一种危险的、躁动的荷尔蒙,将她牢牢包裹。两人鼻尖几乎相触,呼吸可闻。暧昧的氛围浓稠得化不开,拉扯的张力达到了顶点。晓晓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和她一样剧烈。他的唇离她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那上面灼热的温度。只要他再低一点头,或者她再踮起一点脚尖……晓晓闭上了眼睛,长睫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着,等待着命运的审判。是推开这层虚伪的屏障,还是再次被“哥哥”的身份压回原地?
然而,预想中的触碰并没有落下。顾言的呼吸在她唇边停留了许久,久到晓晓几乎以为过了一个世纪。最终,他只是用额头,极其克制地、重重地抵住了她的额头。肌肤相贴,滚烫的温度传递过来,带着一种绝望般的隐忍。他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质感,每个字都砸在晓晓的心上:“林晓晓,你……” 他顿住了,后面的话语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无法成言。悬念,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两人之间,将所有的答案和未来,都推向了未知的、令人心悸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