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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将至未至,天光晦暗不明。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山谷。视野尽头,几缕比枯树还要高的白烟正缓缓升起——是村子的方向。
只是——
熟悉的景致在朦胧的晨雾中显得扭曲而陌生。走过数百次的小径今天突然变得仿佛没有尽头,那片如同黑色墙壁般阻挡视线的密林,一切都让人心生不安。
不安像手一样搔刮着喉咙,支配全身。
太安静了。
最先闯入感官,是风送来的焦糊味——不是炊烟,而是木材、织物、乃至血肉被焚烧后混合成的,令人作呕的甜腻与焦苦。
塔露拉猛地停下脚步,手臂横亘在我身前,如同一道突如其来的闸门。她那双总是燃烧着坚定火焰的眼眸,此刻被一种陌生的惊惶侵蚀。阿丽娜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等等,阿丽娜!”
塔露拉发出走投无路的声音。
但阿丽娜已经听不见了。她像一只被惊飞的鸟儿,朝着村庄的方向狂奔而去,身影迅速被灰暗的林木吞噬。我和塔露拉对视一眼,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只能奋力追赶。
太安静了。这种死寂令人心慌。
清晨应有的鸡鸣犬吠、孩童嬉闹、木门吱呀,全部消失了,只剩下我们粗重的喘息和踩碎枯枝的刺耳声响。
记忆中升起袅袅炊烟的地方,此刻只有一缕灰白的烟柱,无力地扭动着升入铅灰的天空。
终于——
当我们终于冲出林线,眼前的景象让时间骤然凝固。
栅栏如同被巨兽踩踏过,七扭八歪地深陷泥泞。阿丽娜爷爷的屋子——曾是我们临时庇护所的屋舍,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兀自冒着缕缕青烟。雪地不再是纯洁的白色,它被践踏、被玷污,泥泞、黑灰与已然冻结发黑的污血交织成一幅地狱的绘卷。
看过无数次相同早晨的庭院,整个变成前所未见的地狱。
塔露拉僵立在村口,仿佛化作了另一尊焦黑的木桩。她的手死死扣着剑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着。
“什……啊?”
喉咙惊讶地卡住,我忍不住退后。
一停下脚步,方才奔跑所积累的负担一口气袭击全身,无论怎么遏制呼吸,那浓重的血腥味依然在鼻腔中翻滚。
在发黑的视野里,村民们鲜活的面容一一浮现:孩子们纯真又带着怯生的笑脸,主妇们为琐事争吵的鲜活,老人们坐在门槛上抽烟袋的宁静……
那些纯真的笑容,此刻变得无比珍贵,又无比遥远。
那些鲜活的记忆,与眼前破碎的陶罐、烧焦的浆果门帘、半埋在雪地中的破旧玩偶渐渐重叠。现实终于以最残酷的方式追上了我们。
辟开泥泞,跨过挡路的废墟,我终于找到了阿丽娜——她正跪在村庄中央,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折断的芦苇。
初冬季节,早晨的村子总是飘荡着清凉到恰到好处的空气,帮助人们恢复清醒。平日里,为了抓住太阳升起的短暂时段,村民们都会争抢村子中央这片宝贵的空地,用来晾晒衣物、下棋或是打个盹儿。
而现在,这片原本用于祭祀和庆典的空地上,只剩下闷烧的枯木堆——那些白烟的来源。
造成白烟的火苗已经熄灭,闷烧的火星也即将燃尽。
阿丽娜,地上多冷啊,为什么要跪在那里呢?
“——”
我本来是想要调侃的,却不知为何根本说不出话来。
视线慢慢下移,我呆呆眺望火星。
没什么奇怪的。
就只是躺着一名身上冒着白烟的老人尸体而已。
“——”
不能停下来,要赶紧去扶阿丽娜起来,一直跪在那里会感冒的。
跨过被杀死的青年尸体,慎重避开血与雪凝结而成的泥泞。绕过叠在一起的夫妻二人,穿过仰躺在他们身后的老婆婆。
无法再前进了,她是怎么到那里的?我好像被什么僵硬的不规则物体绊住了,毫无防备地跌倒。
肩膀撞击到地面,反射性用手拉住可以施力的东西。
指尖触到了一片焦黑的布料。轻轻掀开,下面露出一只僵硬、青紫的小手。
——什么呀。
原来你藏在这里。
那个总是躲在母亲身后,用大眼睛偷偷打量我的孩子。
“啊……啊——”
终于再也无法逃避了。
连眼泪也流干。
白烟的原因,来自被战火烧死的村长和青壮年们的尸体。雪地里散落着武器和农具,被夺去性命的人们,用鲜血浇灌雪地。
村内处处都是死亡与单方面虐杀的痕迹。
唯一值得清醒的是,很多人穿着单薄的睡衣,大概是在睡梦中离开,应该没有品尝到太多痛苦。
——他们从来都不应该感受到任何痛苦!
我几乎瞬间反应过来,自己的仁慈造成了怎样的后果。
纠察队!
这就是报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针对弱者最残忍的报复!
自从掉到这个世界,与整合运动的大家跨越多次危机和死亡,但这次却给我带来最大等级的恐怖和绝望。
仅仅因为我们逃脱了,那些牲口便将怒火倾泻在这些毫无反抗之力的人身上。那些面孔——给我们热汤的老爷爷,偷偷塞给阿丽娜野果的孩子们,围着塔露拉好奇打量她长剑的年轻人……他们……
我摇了摇头,试图挥别那可怕的想象。
一股熟悉的恶寒从脊椎窜上,冻结了我的血液和思维。我抬起头,看到塔露拉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她周身的气息危险而压抑,像一座被冰封的火山,内部是足以毁灭一切的熔岩在奔涌。她没有哭,没有喊,但那深不见底的悲恸与愤怒,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窒息。
“……果然。”她轻声说,“果然不该留手,就算我们处境再艰难,也应该赶尽杀绝。”
愤怒。
这股怒气充满了哀伤、绝望以及深深的悔恨。
“塔……”
不可以。我想站起来,想抓住塔露拉的手,我想阻止她向那片深渊滑落——我必须这么做。
但我应该说什么呢?语言在此刻是如此苍白无力。
这件事肆意妄为的不只是塔露拉,连我也是同罪。
此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悬崖边的身影,一步步下坠,离开她所在的世界……
——开什么玩笑!我来到这里想要见证的可不是这种事!
我用尽全力驱动着身体,想要拉住即将坠落的少女,偏偏因为太过用力,反而起到了反作用。
“复仇……我们可以一起,杀死他们所有人……”
塔露拉咧开嘴,反而主动将我一把揽入怀中,眼神中闪过妖冶的光。
就在这时,一个温暖的怀抱将我们两人同时笼罩。
阿丽娜用尽力气抱住我们,她的身体也在剧烈颤抖,声音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的幼兽悲鸣:
“不可以……你不可以……去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