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殿内,灯火通明。
崭新的匾额挂在门外,室内还弥漫着淡淡的木漆味。
桌椅都已经摆放整齐,陈浩甚至还细心地在墙角布置了一个小型茶室。
这本该是个值得庆祝的夜晚,店铺即将开张,兄弟们的事业就要起步。
可此刻,店内的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赵强像头困兽般在厅里来回踱步,厚重的脚步声敲击着木质地板,咚咚作响。
他第三次掏出手机,拨出那个号码,得到的依然是冰冷的提示音:“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妈的!”
他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震得刚挂好的灯笼一阵晃动。
陈浩坐在茶桌旁,手中的茶杯端起又放下,已经反复了七八次。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忧虑。
“临渊下午说去查看‘老陈记’的情况,按理说早该回来了。
就算是深入调查,也该给我们报个信。”
“会不会是信号不好?”
虎子抱着膝盖蹲在门槛边,声音里透着不安。
“渊子做事一向谨慎,也许只是……”
“不只是渊哥。”
赵铭打断了虎子的话,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街道,眉头紧锁。
“月儿姑娘、笑笑、晓冉,还有紫苑姑娘,全都联系不上。
六个人,六个手机,全打不通——
这不正常。”
这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一种莫名的心慌在四人心中蔓延开来。
那不是普通的担忧,更像是某种直觉在疯狂预警。
出事了,一定出事了。
虎子突然停住脚步,猛地转向赵强。
“强哥!
你上次和渊子去吃那家猪血白菜,到底在哪条街?
具体位置!”
赵强被问得一怔,努力回忆着。
“就……
就在老城区那边,靠近旧货市场那条窄巷里。
店名叫‘老陈记’,门脸很小,门口挂着一个褪色的红灯笼……”
“你带路!”
虎子抓起外套就往门外冲。
“等等!”
陈浩站起来。
“我们一起去。
赵铭,你开车。”
“车已经停在门口了。”
赵铭早已拿出了车钥匙,面色凝重。
“我总觉得……今晚要出事。”
夜色中,黑色的越野车疾驰而过,闯过一个又一个红灯。
车内无人说话,只有引擎的轰鸣和粗重的呼吸声。
赵强趴在车窗前,努力辨认着路线,手指不时指向某个岔路口。
“左边!
对,就是这条巷子!
往里开,开到尽头!”
车子拐进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窄巷,两旁是斑驳的老墙,路灯稀疏,光线昏暗。
越往里开,空气中的异味就越明显。
那不仅仅是老城区的霉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铁锈般的气息。
“停车!”
陈浩突然喊道。
赵铭猛踩刹车。
前方不远处,一扇破旧的木门半开着,门上歪斜地挂着一块写着“老陈记”的招牌,门前的红灯笼已经熄灭。
但吸引他们目光的,是门前地面上。
几道深深的、仿佛被什么巨力犁过的沟壑,以及飞溅在墙壁上的、暗红色的斑点。
“血……”
虎子的声音在发抖。
赵强第一个冲下车,他甚至没等其他人,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般撞开了那扇半掩的木门。
眼前的景象,让紧随其后冲进来的四个人全都僵在了原地。
店内一片狼藉。
桌椅碎裂,墙壁上布满了深刻的划痕,有些像是利爪留下的,有些则像是被高温灼烧过的焦黑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血腥、焦糊,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腐败的气息。
最触目惊心的是地面上那个通往地下的洞口,以及从洞口中不断涌出的、更加浓郁的血腥和恶臭。
“下面……”
赵铭的声音干涩。
“渊哥他们肯定在下面。”
没有任何犹豫,赵强第一个冲向洞口,沿着狭窄的楼梯冲了下去。
陈浩、虎子、赵铭紧跟其后。
地下室的景象,成为了他们许多人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梦魇。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壁上那些尚未完全暗淡的、扭曲诡异的血色符文,它们在昏暗的光线下仍然散发着不祥的微光。
接着是中央那个用黑砖垒砌的、此刻已经干涸大半但仍能看到暗红色沉积物的池子——血池。
池边散落的白骨和残肢,让虎子当场弯腰干呕起来。
然后,他们看到了人。
地下室一角,狐月儿跪坐在地上,白衣染血,长发凌乱,正抱着怀中的一个女子低声啜泣——那是林晓冉,她面无血色,双目紧闭,胸前衣襟被大片暗红色浸透,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马笑笑瘫坐在一旁,往日飒爽英气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手中还死死攥着一张已经破损的符箓。
而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一个穿着围裙、瑟瑟发抖的中年男人蜷缩在墙角——正是饭店老板陈有德。
他眼神涣散,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想一家人在一起……”
而在地下室中央,背对着他们站着的,是邹临渊。
邹临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
手中握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剑尖抵地。
邹临渊的背影显得前所未有的佝偻和疲惫,衣服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可怖的瘀伤和血痕。
最让四人心中一紧的是,他们清楚地看到邹临渊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那是一种极力压抑却无法控制的颤抖。
还有……空气中漂浮着的,一个淡淡的、几乎透明的紫色虚影。
那虚影依稀能看出紫苑的模样,却缥缈得像一阵烟,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渊……渊子?”
赵强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邹临渊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回头。
“这……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地下室,扫过重伤的林晓冉和那个紫色的虚影,最后落在墙角的陈有德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怒火。
马笑笑缓缓抬起头,看到来人是他们,泪水再次决堤。
她用沙哑得不像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今晚发生的一切。
从发现“老陈记”使用人血,到追踪至此遭遇陈有德,再到子母血煞出现,林晓冉为邹临渊挡下致命一击,最后……紫苑焚丹献祭。
“……紫苑她……
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临渊……
妖丹、妖力、……
全给了他……”
马笑笑说到最后,泣不成声。
“她说……
她只想让临渊哥哥记住她……
只想让大家都活着出去……”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兄弟四人的心上。
赵铭的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他看向那个紫色的虚影,又看向邹临渊颤抖的背影,最后目光定格在墙角那个仍在喃喃自语的陈有德身上。
最先爆发的是赵强。
“陈!有!德!”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地下室回荡。
赵强像疯了一样冲向墙角,一把揪住陈有德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陈有德惊恐地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赵强碗口大的拳头就已经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砰!
骨骼碎裂的声响清晰可闻。
陈有德惨叫一声,口鼻喷血。
“强子!住手!”
陈浩冲上去想拦住他,却被赵强一把推开。
“我他妈那么信任你!!”
赵强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突,又是一拳砸在陈有德腹部。
“我带渊子来你店里吃饭!
我跟他说你这儿的猪血白菜是全江城最地道的!
我他妈还跟你称兄道弟!!”
陈有德像条破麻袋一样瘫软下去,但赵强不依不饶,拽着他又要打。
“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信任的?!
啊?!
你用活人血做菜?!
你搞这些邪门歪道?!
你害我兄弟?!
害得晓冉姑娘现在生死不知?!
害得紫苑姑娘魂飞魄散?!”
每一句质问,都伴随一记重拳。
陈有德已经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赵强!够了!你会打死他的!”
陈浩和虎子拼死拉住了已经失控的赵强。
“打死他又怎样?!”
赵强奋力挣扎,眼泪却混着鼻涕一起流了下来,这个向来流血不流泪的硬汉哭得像孩子一样。
“他该死!他害了这么多人!
他害了渊子!
你看到渊子现在的样子了吗?!
你看到他了吗?!”
陈浩死死抱住赵强,自己也红了眼眶。
他何尝不愤怒?
何尝不想把这个泯灭人性的畜生千刀万剐?
但他不能,他是最理性的那个,他必须保持理智。
“让他活着。”
陈浩的声音冰冷刺骨。
“活着接受法律的审判,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做了什么。
让他在监狱里,用他的后半生去忏悔。
如果他还有良心的话。”
赵铭这时也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陈有德,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没有说话,而是径直走向邹临渊。
“渊哥……”
赵铭伸出手,想要拍拍邹临渊的肩膀,却在即将触碰时停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邹临渊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痛苦。
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
但他的眼睛里,却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眼角干涸的泪痕混着血污,形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印记。
“渊哥,我们来了,没事了,我们先回去……”
赵铭的声音哽咽了。
邹临渊终于有了反应。
邹临渊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赵铭。
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砂纸摩擦般干涩的声音:
“……是我的错。”
短短四个字,却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被揪紧了。
“我不该……
让他们跟我一起来……”
邹临渊的目光移向狐月儿怀中的林晓冉,又转向空中那道紫色的虚影。
“我应该……
自己来的……
如果我一个人来……
如果我……”
“临渊哥哥,不是你的错。”
狐月儿抬起头,泪眼婆娑。
“是邪祟作恶,是人心叵测。
紫苑和晓冉……
她们是自愿的。
她们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
保护你。”
“可她们本不该有这样的选择!”
邹临渊突然嘶吼出声,那声音里压抑了太久的痛苦终于爆发出来,却更像濒死野兽的哀鸣。
“是我太弱了……
是我没有保护好她们……
晓冉现在还躺在那里……
紫苑她……
她连身体都没有了……
只剩下这一缕随时会散的魂……”
邹临渊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自己的胸膛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要把那颗疼痛欲裂的心掏出来。
“如果不是我非要查什么猪血白菜……
如果不是我自以为是……
如果不是我……”
“渊哥!”
赵铭抓住邹临渊再次抬起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看着我!这不是你的错!
是尸鬼门的错!
是这些邪魔歪道的错!
是陈有德这种人渣的错!”
赵铭的眼眶也红了,声音颤抖着。
“够了!”
陈浩厉声打断这无休止的自责循环。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晓冉姑娘需要立刻救治!
紫苑姑娘的魂魄需要稳定!
临渊你和月儿姑娘、笑笑姑娘都需要治疗!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他迅速分配任务。
“赵铭,你扶渊哥。
虎子,你去帮月儿姑娘一起抬晓冉姑娘。
赵强……
你看好陈有德,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跑了。
我打电话叫救护车,还有……报警。”
听到“报警”二字,地上的陈有德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眼中终于流露出真正的恐惧。
赵铭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去搀扶邹临渊。
邹临渊没有抗拒,任由赵铭架着自己,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林晓冉和紫苑的魂魄。
在他们即将离开地下室时,邹临渊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罪恶之地。
看向那个血池,看向那些符文,看向蜷缩在地上的陈有德。
邹临渊的眼神恢复了死寂,但死寂之下,是翻涌的、永不熄灭的烈焰。
“尸鬼门……”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
“还有……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
“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句话轻如叹息,却重如誓言,沉沉地坠入地下室的黑暗之中,也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底。
走出“老陈记”,深夜的冷风扑面而来。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红蓝色的光芒划破了老城区的寂静。
邹临渊被赵铭扶着坐上车的后座,他隔着车窗,最后看了一眼那家小店破旧的门脸。
招牌上的“老陈记”三个字,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知道,今夜之后,很多东西都将改变。
阴阳殿刚刚建立,便要承载如此沉重的伤痛。
而前方的路,注定将被鲜血与复仇的火焰照亮。
车子缓缓启动,驶离这条充斥着罪恶与悲伤的小巷。
没有人说话,车内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车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在车辆转弯的瞬间,邹临渊闭上了眼睛。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束缚,从他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没入衣领。
这一夜,很长。
长得足够让一颗心彻底破碎,又让另一颗心在废墟中生出钢铁般坚硬的根芽。
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悲伤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邹临渊彻底淹没。
邹临渊获得了力量,突破了开光期,甚至觉醒了阴阳令的印记。
邹临渊斩杀了子母血煞,为晓冉,为紫苑,或许也为那些无辜死去的人报了仇。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邹临渊救不回紫苑消散的妖丹和几乎燃尽的魂。
邹临渊治不好晓冉被阴煞侵蚀、濒临断绝的心脉。
“我赢了这场战斗,却感觉输掉了一切。
赢了,却输得如此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