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的狂暴，如同它毫无征兆地袭来一样，在持续了近十个小时后，终于开始显露出疲态。
风啸声渐渐低落，从凄厉的尖啸变回低沉的呜咽，最终化作穿过船体缝隙和海浪间隙的、带着咸湿气息的叹息。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并未散去，但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向上托起了一些，漏下更多黯淡但均匀的天光，让人勉强能分辨出此刻已近黄昏。海浪虽然依旧起伏，却不再是那种混乱、陡峭、充满毁灭欲望的巨浪，变成了相对规律的、绵长而有力的涌浪。雨彻底停了，只有空气中弥漫的湿气和偶尔被风卷起的细小水沫。
大海从暴怒的巨兽，变回了深沉而莫测的巨人，依旧令人敬畏，但不再试图立刻将闯入者撕碎。
古船船尾的牵引光球和那层薄弱的护盾能量场，在风浪减弱后，悄然隐去，仿佛知道已不再需要。古船自身的航速，则进一步降低，几乎只是在海流的推动下缓缓向南飘移。船体表面那些幽蓝色的纹路，光芒黯淡到了极致，只剩下几处关键节点还残留着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脉动。
【环境威胁等级下降。】
【‘实验性局部流体护盾投射’终止。】
【能量水平：4.1%，低于‘引导模式’安全运行阈值。】
【警告：环境能量采集效率因洋流变化及水体‘浊度’轻微异常而降低。】
【建议：进入深度节能状态，或寻找外部稳定能量源补充。】
【导航员负担过重，建议降低共鸣强度，避免意识损伤。】
古船那平稳的合成音在相对安静下来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播报的内容却让刚刚稍松一口气的众人心头再次一紧。
能量只剩4.1%了？而且环境能量采集还受到了影响？“水体浊度轻微异常”？这是什么意思？
木筏上，龙我和艾丽西亚早已筋疲力尽。风暴最猛烈时，全靠一股意志力撑住，此刻压力骤减，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们。龙我直接瘫倒在湿漉漉的木筏上，胸膛剧烈起伏，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快没了。艾丽西亚也倚靠着“船舱”框架，闭目喘息，脸色苍白，湿透的头发贴在脸颊上，但她的手依旧下意识地搭在腰间的匕首柄上。
木筏本身也状况堪忧。多处捆绑的藤蔓在海浪冲击下松动甚至断裂，一根作为主梁的浮木出现了明显的裂纹，大量海水灌入导致筏体吃水更深，行动更加迟滞。储存的部分食物和那宝贵的淡水皮囊，虽然在“船舱”内固定，仍有一些被海水浸湿或冲走。
古船上，战兔小心地解开与林道一相连的绳索。林道一几乎是在绳索松开的瞬间，身体一软，向前倒去，被战兔及时扶住。他的脸色比纸还白，呼吸微弱，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显然维持共鸣对抗风暴耗尽了全部心神，甚至可能对意识造成了损伤。
“林！撑住！”战兔将他平放在相对干燥的船首凹陷处，检查他的生命体征。心跳微弱但还有力，呼吸虽然浅，却也平稳。最让战兔担心的是他的精神状态，仿佛随时会彻底陷入昏迷。
战兔取出最后一点干净的饮水（用防水的小皮囊装着），小心地喂给林道一几口。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林道一涣散的眼神终于凝聚了一丝，他艰难地吞咽了几下，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
“……没……没事……”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指向南方，“船……能量……”
“别管船了！你先休息！”战兔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抬头看向后方飘摇的木筏，提高声音喊道：“龙我！艾丽西亚！你们怎么样？！”
“还……死不了……”龙我有气无力地回应，勉强抬起手挥了挥。
艾丽西亚也微微睁开眼睛，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尚可，但无力说话。
战兔环顾四周。暮色渐浓，海天之间一片沉重的铅灰色。古船能量濒临枯竭，速度缓慢；木筏受损，同伴体力透支；林道一状态糟糕；而他们身处茫茫大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补给损失，后续航程成疑。
绝境似乎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但至少，风暴过去了。他们活下来了。这给了他们宝贵的喘息和思考时间。
“龙我，艾丽西亚，你们先抓紧时间恢复体力，检查木筏损伤，尽量修复，清点剩余物资。”战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下达指令，“我先照看林，同时尝试从古船这里获取更多信息，特别是关于那个‘水体浊度异常’和可能的‘外部稳定能量源’。”
木筏上的两人无声地点头，开始挣扎着行动起来。动作缓慢，但确实在恢复。
战兔将注意力转回古船。他走到船体旁，手掌贴上依旧冰凉的表面。他没有林道一那种共鸣能力，但他有build系统对能量的敏锐感知。
他集中精神，感受着船体深处那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能量流动。果然，如同古船自己报告的，能量水平极低，而且在从周围海水中汲取能量时，似乎遇到了某种“阻碍”或“污染”。那并非物理上的浑浊，而是一种……**能量层面的“淤塞”或“惰性化”**，就像干净的溪流中混入了粘稠的油污，虽然微量，却足以干扰精细的能量采集过程。
这异常从何而来？是风暴带来的？还是这片海域本身就有的特性？抑或是……更深层的原因？
战兔想起林道一之前感知到的、来自深海银色阵列的呼唤，以及更早之前，在相位跃迁时感觉到的那片虚空深处的冰冷“注视”。难道这能量的“浊度异常”，与那些存在有关？是它们无意识散发的“气息”？还是某种……**预警**？
他无法确定。但他知道，古船的能量危机是眼下最现实的问题。4.1%的能量，恐怕连维持“引导模式”和最基本的维生都困难，更别说应对可能的新威胁。
“‘外部稳定能量源’……”战兔沉吟着，目光投向南方，那呼唤传来的方向，“难道是指那个‘银色阵列’？或者说，这艘船和那个阵列，本来就是一套系统，阵列就是它的‘充电桩’？”
这很有可能。但如果阵列是能量源，而他们现在能量即将耗尽，却还距离阵列很远，这岂不是陷入了死循环？古船是否有应急方案？
战兔尝试着，用自己build系统的能量（同样所剩无几），去轻轻“刺激”古船船体上几个看起来像是能量接口或信息节点的蚀刻纹路。
没有反应。古船似乎只对林道一那种特定的“共鸣”或“银星相关”的波动有反应。
就在他有些一筹莫展时，平躺着的林道一，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嘴唇**。
“船……说……”他的声音依旧微弱，但比刚才清晰了一丝，“‘备用路径’……‘风险’……‘更快’……”
备用路径？风险？更快？
战兔立刻俯身靠近：“林，你说清楚点？什么备用路径？”
林道一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捕捉脑海中那些因过度消耗而变得模糊的碎片信息。“能量……不足……‘引导模式’……要切换……更直接的……路径……但……危险……有东西……在路径上……或……路径本身就是……”
他的话断断续续，充满不确定性，但信息量巨大。
古船因为能量不足，可能准备切换到一个更直接、或许能更快接近阵列或找到能量源的路径，但这条路径存在未知危险？危险是来自路径上的“东西”，还是路径本身的环境？
“能问清楚是什么危险吗？或者，那条路径的具体情况？”战兔追问。
林道一尝试集中精神，但很快露出痛苦的神色，摇了摇头：“不行……太模糊……船……也很‘困’……它好像……在计算……权衡……”
古船在自行计算风险与收益？这更证实了它拥有一定程度的自主决策能力。
战兔直起身，眉头紧锁。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要么维持现状，以极低的速度缓慢飘向目标，可能在途中就因能量彻底耗尽而停滞，甚至被风暴或其它危险追上；要么允许古船切换到一个更快但危险的路径，赌一把。
“如果……切换路径……古船需要你做什么？”战兔问出关键。
林道一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感知：“需要……更强的共鸣……锁定新路径……可能需要……短暂消耗……我的……精神力……作为……引导‘灯塔’……”
又是以林道一的状态为代价！
战兔看向南方暮色沉沉的海面。木筏上，龙我和艾丽西亚正在艰难但有条不紊地修复着筏体，用所剩无几的干燥材料修补裂缝，重新捆扎松动的部分。他们的脸上写满疲惫，却也带着不灭的坚韧。
不能停下。停下来，就是等死。
“林，你先尽全力休息恢复。等天完全黑下来，龙我和艾丽西亚体力恢复一些，我们再做决定。”战兔做出了暂缓的决定，“我们需要知道，那条‘备用路径’到底能快多少，以及危险到底是什么性质的。”
林道一微弱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最深层的休息状态，胸口的银光也收敛到几乎看不见，全力进行自我修复。
夜幕终于彻底降临。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深沉黑暗。大海变成了墨汁般的颜色，只有近处海浪拍打船体的微弱磷光和古船船体上那几点几乎熄灭的幽蓝节点，提供着微不足道的照明。
木筏的紧急修复基本完成，虽然看起来更破旧了，但至少不再有立刻散架的风险。剩余物资清点完毕：淡水只剩不到四分之一皮囊，食物（主要是鱼干和海藻）损失近半，工具和备用材料也损耗严重。
龙我和艾丽西亚吃了点东西，喝了点水，体力恢复了一些，但远未到最佳状态。他们利用战兔用最后一点能量激发的微光信号，将木筏再次靠近古船，用绳索暂时连接，以便交流和应对突发状况。
四人聚集在古船船首——这里相对平坦，也是林道一休息的地方。微光映照着他们疲惫而严峻的脸。
“情况就是这样。”战兔将古船的能量危机、可能存在的“备用路径”以及林道一需要承担的风险，向龙我和艾丽西亚说明了一遍。
“更快的路？危险？”龙我摸着下巴，“能有多快？危险又是啥？海怪？大漩涡？还是刚才那种鬼天气？”
“信息不足，无法判断。”艾丽西亚冷静分析，“但古船将其标记为‘风险’，且需要林付出额外代价，说明其危险性可能超越常规海难，或许涉及规则异常、未知生物，或者……那个‘水体浊度异常’的源头。”
她看向战兔：“我们需要古船给出更明确的评估。或者，让林在状态稍好时，尝试进行更定向的询问。”
就在这时，仿佛感应到他们的讨论，古船那平静的合成音再次响起，在寂静的黑暗海面上格外清晰：
【能量水平：3.7%，持续下降。】
【环境能量采集效率：低于维持阈值。】
【‘备用高速潜流通道’计算完成。】
【路径描述：利用前方四百七十公里处海底地形形成的天然能量加速暗流。理论航速提升：300%-500%。预计抵达‘主序列沉眠地’外围时间：36-48小时（当前路径剩余时间：240小时以上）。】
【风险标注：**
**1. 通道入口及内部存在高强度紊乱能量场，可能干扰导航及船体稳定系统。**
**2. 水体监测显示，通道区域‘惰性污染’浓度显着高于周边海域，来源不明，可能对生物体及精密能量结构产生未知影响。**
**3. 历史记录（残缺）提示，该通道曾与‘非协议大型生物’活动区域重叠，遭遇概率：低到中。**
**】**
【切换至‘备用通道’需导航员进行高强度通道入口坐标锁定及初始导航校准，预计消耗导航员精神力：中高。是否准备执行？】
更详细的信息，但也带来了更具体的担忧。
高强度紊乱能量场、“惰性污染”（可能就是导致能量采集效率下降的“浊度异常”）、还有可能遭遇“非协议大型生物”……
航速能提升数倍，将长达十天的航程缩短到两天内，这诱惑极大。但风险也清晰列明。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刚刚因合成音而惊醒、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些清明的林道一身上。
“中高的精神力消耗……”林道一缓缓重复，看着同伴们，“我能感觉到，船没有夸大。锁定和校准，需要我全神贯注，不能中断，而且……可能会很痛苦，比维持共鸣对抗风暴更集中、更……尖锐。”
他顿了顿，看向战兔：“但是，如果成功，我们就能节省至少七八天时间。这七八天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们的补给撑不了那么久，木筏的状态也未必能再经历一场风暴。而且……我总觉得，那片‘惰性污染’和可能存在的‘大型生物’，如果我们慢吞吞地过去，说不定会正面撞上，还不如趁着它们可能‘没反应过来’，快速通过。”
他的分析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也带着对自己身体状态的清晰认知。
“你确定你能撑得住？”战兔凝视着他的眼睛，“如果中途你撑不住，会发生什么？”
“导航校准失败，古船可能偏离通道，陷入紊乱能量场，或者……失去动力，被暗流卷到未知地方。”林道一坦诚道，“但我觉得，如果现在不拼一把，我们慢悠悠过去的路上，可能因为补给耗尽、木筏损坏、遭遇未知危险而失败的概率……更高。”
这是基于有限信息的赌博。赌林道一的意志力，赌古船的可靠性，赌那条通道的危险程度没有超出预估。
龙我挠了挠头，看向艾丽西亚和战兔：“我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林说拼，那就拼！总比在这黑漆漆的海上慢慢漂、等死强！”
艾丽西亚思考片刻，点了点头：“风险与收益评估……选择快速通道的综合生存概率，在当前条件下，可能确实高于缓慢航线。前提是，林的承受力和古船的稳定性都在预期范围内。”
战兔深吸一口带着咸腥味的冰冷空气，目光扫过黑暗的海面，又看向同伴们坚定（或豁出去）的眼神。
“准备一下。”他终于下定决心，“林，你再休息一个小时，尽量恢复。一个小时后，我们尝试切换通道。龙我，艾丽西亚，检查所有固定措施，确保木筏连接牢固，你们自己也做好抗冲击准备。我会全力协助林，并监控能量变化。”
决定已下，众人不再犹豫，立刻分头准备。
林道一重新闭上眼睛，进行最后的调息。
龙我和艾丽西亚再次检查木筏和连接索。
战兔则站在船首，望着南方无边的黑暗。
“惰性污染”……“非协议大型生物”……
这些词汇背后，究竟隐藏着这片南方之海怎样的秘密？
一个小时后，答案或许就会揭晓一部分。
而更深、更黑暗的影，或许正在他们即将踏上的“捷径”深处，缓缓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