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子离去后,张家族学暂时关闭,等待新的夫子到来。
张玥的生活,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没有了每日去学堂的期盼,没有了夫子的谆谆教诲,周围是越发明显的冷遇和下人们日渐轻慢的态度。
李氏的全部心思都在养胎上,对她不过是例行公事般的问候。张承宗忙于生意和期盼子嗣,更是无暇他顾。
她仿佛又回到了刚来张家时的那种孤寂,甚至更为不堪。那时,至少还有张氏夫妇表面上的“疼爱”和“福星”的光环。而现在,她像一个被遗忘的、多余的摆设。
然而,与初来时不同的是,如今的张玥,内心已然不同。她有了明确的目标,有了恩师的嘱托,更有了知识武装起来的、强大的内心。
白日里,她顺从李氏的安排,更加用心地学习女红和中馈。她的绣活越发精湛,甚至超过了教授她的绣娘,但她刻意控制着水平,只表现出比寻常人稍好一些。她学习管理家务,记账目,态度认真,一丝不苟,让人挑不出错处。
她将所有真实的情绪和想法,都深深埋藏起来。
只有当夜幕降临,万物沉寂之时,她才真正属于自己。
她将周夫子赠予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本纸张泛黄、但保存完好的书:《资治通鉴》节选、《古文观止》、《山海经》图注,还有一本前朝能臣的游记笔记。
这些都是远超蒙学程度的书籍,蕴含着历史的兴衰、文章的华彩、地理的广博与人情的练达。
张玥如获至宝。
她不敢点屋里的油灯,怕耗费灯油引来更多的闲话和非议。她发现靠近后院杂物房的一条廊檐下,有一盏为夜间巡更人留的、光线昏暗的气死风灯。
于是,每个夜晚,当张府众人都沉入梦乡后,一个小小的身影便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条僻静的回廊下。
她蜷缩在廊柱的阴影里,借着那一点微弱得可怜的灯光,如饥似渴地阅读着手中的书籍。夏夜蚊虫叮咬,她便轻轻挥动衣袖驱赶;冬夜寒风刺骨,她便将周夫子送的旧砚台揣在怀里取暖,手指冻得通红僵硬,也不舍得放下书本。
《资治通鉴》让她看到了王朝更迭的规律与权谋的冷酷;《古文观止》让她领略了文字的力量与情感的表达;《山海经》为她打开了想象的大门;而那本游记笔记,则让她对张家之外的广阔世界,充满了向往。
知识如同甘泉,滋润着她干涸的心田,也让她对自身的处境,有了更清醒和深刻的认识。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渴望回家的小女孩,她开始思考,为何侯府嫡女会轻易被拐?为何人心如此易变?如何才能拥有保护自己和家人的力量?
然而,夜读并非总是顺利。
这一夜,她正读到《史记·项羽本纪》中“破釜沉舟”一段,心潮澎湃,不由得低声诵念出声:“……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
“谁在那里?!” 一声厉喝突然从身后传来,伴随着灯笼的光亮。
张玥吓得浑身一激灵,手中的书差点掉落。她猛地回头,只见巡夜的婆子王妈妈正提着灯笼,一脸狐疑和严厉地盯着她。
王妈妈是李氏的陪嫁,向来有些势利眼,最近对张玥更是没什么好脸色。她眯着眼睛,看清是张玥,以及她手中那本明显不属于女红范畴的厚书时,脸上立刻露出鄙夷和抓住了把柄的神情。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玥小姐啊!” 王妈妈阴阳怪气地说道,“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躲在这儿看什么闲书呢?还浪费灯油!夫人如今怀着身子,最需静养,若是知道小姐您半夜三更不睡觉,在这儿做些不合规矩的事,动了气,这责任谁担待得起?”
一番连消带打,直接将“夜读”上升到了“不合规矩”“影响夫人安胎”的高度。
张玥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麻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