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京市,天空是那种冬日里难得的、清澈的湛蓝,阳光如同融化的蜜糖,慷慨地洒满古老的城垣与现代化的街巷,带来几分虚假的暖意。
慕容瑾并未安排紧凑的行程,一切都显得随性而舒缓。
他没有叫司机,而是亲自开着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载着江挽挽融入了京城周末的车流中。
第一站并非名胜古迹,而是隐匿在什刹海附近的一条狭长胡同。
阳光透过光秃的枝桠,在青砖灰瓦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慕容瑾放慢车速,车窗降下少许,让清冽干燥的空气涌入。
他偶尔会指向某扇不起眼的朱门,用他那低沉的嗓音,简练地讲述一段与之相关的旧京典故,或是某个早已湮没在历史中的文人雅士的趣闻。
江挽挽趴在车窗边,好奇地张望着,感觉每一块砖瓦都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
他将车停在附近,带着她步行穿过银锭桥。
冬日的什刹海冰面如镜,反射着耀眼的阳光,远处是模糊的城市天际线。
有不怕冷的孩子在冰面上嬉笑玩耍,欢快的叫声划破了宁静。
慕容瑾买了串又大又亮的冰糖葫芦,递给江挽挽。
山楂果裹着晶莹剔透的糖壳,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江挽挽小心地咬了一口,冰凉的酸意与脆甜的糖衣在口中化开,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第二站,慕容瑾带江挽挽去了故宫。
并非沿着中轴线感受帝王威仪,他领着她穿行在东西六宫那些相对僻静的宫巷里。
青石板路,朱红宫墙,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流淌着静谧的光泽。
他偶尔会驻足,用低沉的嗓音为她讲解一隅飞檐的规制,或是一处彩绘的典故,言辞精炼,却每每切中要害,带着一种洞察历史的深邃。
江挽挽跟在他身侧,仰头看着被宫墙切割出的方正蓝天,听着他沉稳的声音,忽然觉得,这座古老的皇城,在慕容瑾的引领下,褪去了喧嚣的外衣,显露出一种庄重而耐人寻味的底蕴。
而他站在这样的背景里,竟无比和谐,仿佛他天生就该属于这种掌控与秩序并存的世界。
黄昏时分,车子缓缓驶上景山前街。
落日熔金,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与瑰丽的紫霞。
慕容瑾将车停在路边一个绝佳的位置,没有下车。
从这个角度望去,恰好能看到故宫角楼的剪影,在绚烂的晚霞映衬下,飞檐翘角,轮廓清晰而庄严,仿佛一幅徐徐展开的、沉淀了数百年时光的壮丽油画。
“好美……”江挽挽望着窗外,喃喃低语,被这亘古的美丽深深震撼。
慕容瑾侧头看着她被霞光柔化的侧脸,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天空最绚烂的色彩。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陪着。
车内暖气低吟,车外是流转了千年的暮色,一种无声的悸动在狭小的空间里悄然蔓延。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他没有选择那些需要正襟危坐的高级餐厅,而是带她去了三里屯附近一家氛围轻松的创意菜馆。
灯光朦胧,音乐轻缓。
菜肴精致可口,融合了东西方的风味。
慕容瑾的话依然不多,但会在她对某道菜表示出特别喜欢时,默默地将盘子往她那边推近一些。
回四合院的路上,京市已是灯火璀璨。
江挽挽靠在舒适的椅背上,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感觉这一天像一场美好得不真实的梦。
没有比赛的紧张,没有身份的拘谨,只有他沉默却周到的陪伴,和这座古老与现代交织的城市所带来的、点点滴滴的惊喜与感动。
她偷偷看向驾驶座上的慕容瑾,他专注开车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深邃。
车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如同一条条曳着光尾的游鱼,在夜色中穿梭。
斑斓的光影映在江挽挽清澈的瞳孔里,却未能驱散那悄然漫上心头的雾气。
眼前的繁华街景,不知怎的,竟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而温暖的画面缓缓重叠。
也是这样的冬天,也是在京市。
只是那时,牵着她的手的人,是妈妈。
七岁那年的冬天,母亲带着她第一次来到京市。
记忆里的母亲,穿着温柔的米白色大衣,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里氤氲开,笑容比阳光还暖。
她们也曾在类似的繁华街道上走过,母亲会指着闪烁的霓虹灯,告诉她那些字的读音;也会在路过卖糖葫芦的小摊时,毫不犹豫地给她买上一串,看着她被酸得眯起眼,又忍不住笑出声。
“挽挽,你看,这就是首都,很大,很美,对不对?以后我们挽挽要去更多更远的地方。”
“挽挽画画很有灵气,妈妈最喜欢看你画画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坚持下去,用你的画笔,去画下所有你觉得美的东西,好吗?”
母亲温柔的话语,仿佛穿越了十年的时光,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
那声音里饱含的期许与爱意,曾是支撑她拿起画笔的最初动力。
可如今,霓虹依旧,京城更大更繁华,那个会温柔对她笑、会鼓励她坚持所爱的人,却早已不在了。
一股巨大的酸楚毫无预兆地涌上鼻尖,视线瞬间被温热的液体模糊,窗外的流光碎成一片片无法拼凑的光斑。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汹涌的情绪。
慕容瑾的目光原本平稳地注视着前方的路况,然而身侧那骤然改变的、近乎凝滞的呼吸声,以及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让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微微收紧。
他不动声色地减缓了车速,将车平稳地靠向路边一个临时停靠点。
车停稳,引擎低沉的运行声成了车内唯一的背景音。
他没有立刻转头,也没有出声询问,只是沉默地给了她一个整理情绪的空间和时间。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那细微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一声极力克制的抽气,慕容瑾才缓缓侧过身。
昏暗的光线下,他能看到她飞快用手背擦过眼睛的小动作,以及那依旧湿润泛红的眼眶。
他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神色。
没有不耐,没有探究,只是一种深沉的、了然的静默。
他伸手,从车内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柔软的纸巾,递到她面前。
动作自然,没有多余的言语。
江挽挽看着突然递到眼前的纸巾,愣了一下,抬起朦胧的泪眼,对上他沉静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深邃和平静。
她迟疑地接过纸巾,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带着微凉的体温。
“谢谢……”
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江挽挽用纸巾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回心底。
车内安静得只剩下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也许是他的沉默给了她一种奇妙的信任感,也许是积压太久的心事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角落,她望着窗外流动的灯火,声音轻得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我妈妈叫张淇。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疼。
她是个战地记者。
江挽挽的视线依然停留在窗外,仿佛在那些流光溢彩的灯火中寻找着什么,和我爸爸是在一次危险的采访任务中认识的。妈妈说,那算是一见钟情。
她的语气很轻,像是在复述一个听过很多遍的童话。
后来……
她的声音顿了顿,依然保持着那种讲述故事的平静,在国外,有一次发生了很严重的冲突。妈妈为了保护爸爸……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依然平静,只是攥着纸巾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那些汹涌的情绪,都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这个看似平静的故事里。
无需再多言,结局已然明了。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慕容瑾的记忆深处,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
一个尘封已久的画面骤然变得清晰。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家里客厅的电视开着,国际新闻频道滚动播报着某个遥远国度的激烈冲突,伤亡数字不断攀升,画面紧张。
他当时并未太过留意,只记得深夜时分,父亲被一通极其紧急的电话叫醒,连夜赶往了京市,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那次的事件闹得极大,牵扯甚广,甚至在内部都引起了震动。
张淇……战地记者……恶性冲突……牺牲……保护……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张淇”这个名字瞬间串联起来!
慕容瑾的瞳孔微微收缩,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几个疑团,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怪不得江挽挽数学成绩那般不尽如人意,却能进入镜湖附中这样的省重点。
那不仅仅是她父亲外交官身份能轻易办到的,背后必然有更深层次的、基于某种巨大牺牲的抚恤与安排。
怪不得她能独自住在洛城市中心铂悦·玫瑰湾那样顶级的一梯一户大平层。
仅凭她父亲作为外交官的薪资,绝无可能负担。
那恐怕是抚恤金,或者某种形式的补偿与保障。
更怪不得这个看似柔软乖巧、像只小白兔一样的女孩,在遭遇校园霸凌时,骨子里会爆发出那样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劲与反抗精神。
原来如此。
她的身体里,流淌着一位敢于奔赴战火、最终为爱人与职责献身的战地记者的血液,也流淌着一位经历生死、肩负重任的外交官的血液。
她的乖巧,或许只是一种保护色,或者是对失去母亲后、不得不早早学会的生存之道的适应。
而在那看似脆弱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来自父母双方的、坚韧不屈的灵魂内核。
慕容瑾再次看向身旁这个低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的女孩时,目光已然完全不同。
先前那份因她获奖而产生的骄傲,因她依赖慕容澈而产生的不悦,以及因她此刻脆弱而萌生的心疼,此刻尽数糅合、沉淀,化作了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复杂,也更为坚定的情绪。
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他庇护、令他心动的小丫头,更是一个承载着荣耀与伤痛、在孤独中努力成长的、值得他付出所有去珍视的存在。
他没有说“节哀”,也没有说“我明白你的感受”这类苍白的话语。
他只是静静地等她情绪再次平复,然后,用他那特有的、低沉而稳定的声音,清晰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江挽挽。”
江挽挽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向他。
慕容瑾的目光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她此刻还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但那份郑重,她却清晰地感受到了。
“你妈妈,”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认真,“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这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也不是轻飘飘的安慰。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精准地敲开了江挽挽心底最坚硬也最柔软的那层外壳。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他,新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滚落。
但这一次,那咸涩的液体里,冲刷而出的不再仅仅是失去至亲的悲伤。
她的母亲,张淇,一位英勇的战地记者,她的女儿没有让她失望。
这份骄傲,在此刻,被这个她一直敬畏的男人,如此郑重地、不容置疑地确认了。
慕容瑾看着她,心中那个念头,此刻变得更加清晰和坚定。
他要她。
不仅要她的人,更要抚平她心底的伤痕,承接她过往的重量,守护她未来的光芒。
这份决心,如同磐石,在此刻,彻底落定。